11 轰炸

迦沃·盖乐

外公去世前几年,本城经历了轰炸。那是最后的重创,开战多年后终于轮到了我们。炸弹不停地落下,落在政府大楼和银行上,落在关押战犯的建筑上,但也炸到了图书馆、公共汽车、跨越在两条河流上的大桥。轰炸带来的是惊讶,尤其是因为它开始的方式竟是如此乏味。先有公开预告,一小时后,空袭警报响起。一切都发生在户外,好像可以这么说吧,就算爆破声透过敞开的窗户传到室内,就算你走到外面,看到小汽车被掀到七十五英尺高的半空,砸向砖石建筑物的正面,你会告诉自己这更像是某种疯狂的建筑工程事故,更像是恶作剧。

炸弹在落下,整座城市都瘫痪了。前三天,城里的人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大多数人都变得很歇斯底里,想逃走,或是根本没法逃离,炸弹不断地落在两条河周围,走到哪里都逃不掉。留在本城的人都认为,轰炸顶多持续一星期,既不见效又很昂贵,所以敌方肯定会放弃并走掉,城里人除了撑到底,没有别的办法。轰炸进行到第四天,迫于某种不可阻挡的对自由的渴求,哪怕在这种状态下─或许恰恰是因为这种状态─人们又陆续去咖啡馆了,坐在门廊上,甚至听到警报拉响也常常留在家门外喝酒抽烟。很多人觉得户外更安全,他们的解释是:如果你在外面,你就瞬间变成了很小很小、移动着的目标,相比之下,你待在楼房里,可能在干等空军部队失手,他们没有击中预计目标就可能击中你。咖啡馆通宵开放,不开灯,电视机在后屋轻轻嘶响,人们拿着啤酒和冰茶,安安静静地坐望山头的防空高射炮发出一阵阵如瀑布般的、毫无用处的红色光影。

轰炸进行时,外公不看、不谈任何相关话题,甚至不和我妈妈聊,而我妈妈在头三天里变成那种对着电视机喊叫、睡觉也不关电视的人,好像开着电视就能让她和外面的轰鸣声隔离开来,好像我们本城的镜头出现在电视里,她就能或多或少容忍正在发生的事,轰炸似乎就能变得有情可原、瞬间遥远并且不再重要。

我二十二岁,在医学院的军事医学部实习。对我来说,外公坚持他那套规矩就意味着他没有被改变,他继续自己的纪律,保持自己的坚韧和淡泊。当时我没有注意到、也没有想到那套规矩本身在变化,安逸时期的习惯和人生将尽时的预防性习惯是不同的。他仍是每天出门,好像他的花名册上有很多病人等着他上门就诊,但是,和他终生相识的那些病人中有辞世的,有渐渐染上老年病的,不管他去不去问诊,情况都一样。他的日常锻炼没有中断,但已变成敷衍的例行公事,无外乎是让老身子骨动一动,他会在黯淡的晨曦中面朝起居室的窗户站好,运动裤松松垮垮地吊在他的短袜上面,两手在背后相握,煞有介事地踮起脚尖,再放下,脚后跟着地,有节奏地一上一下,脚后跟顿地板时的重响会回响在整间公寓里。他每天都做这种操,从未间断,哪怕隔壁街区的空袭警铃尖啸不已。

二十年来,我们全家总是一起收看下午四点的电视连续剧《法国小酒馆》。现在,改成了午睡。他坐着睡,脑袋垂下来。双腿笔直地伸在身前,整个身子的平衡点就在木拖鞋的跟上。他的双手交叉拢在肚子上,别的事暂且不说,他的肚子经常低沉地咕咕叫,因为他现在总是对外婆为我们做的饭皱眉头,顿顿都是,不管是奶酪肉饼、匈牙利甜辣椒粉烤鸡还是肉馅辣椒,我记得他以前总是大快朵颐,现在却会轻叹一声,然后默默地挨过整顿饭的时间。我不去看他的时候,他才会叹息,但外婆已经开始给他单独备餐了,因为她不忍心让我们每天两顿陪着他吃水煮蔬菜、水煮肉,那简直像是某种惩罚;但他只吃这个,严格遵守,没有怨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