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无病(第3/8页)

妇既归,悍名噪甚,三四年无问名者。妇顿悔,而已不可复挽。有孙家旧媪,适至其家。妇优待之,对之流涕;揣其情,似念故夫。媪归告孙,孙笑置之。又年余,妇母又卒,孤无所依,诸娣姒颇厌嫉之;妇益失所,日辄涕零。一贫士丧偶,兄议厚其奁妆而遣之,妇不肯。每阴托往来者致意孙,泣告以悔,孙不听。一日,妇率一婢,窃驴跨之,竟奔孙。孙方自内出,迎跪阶下,泣不可止。孙欲去之,妇牵衣复跪之。孙固辞曰:“如复相聚,常无间言则已耳;一朝有他,汝兄弟如虎狼,再求离逖,岂可复得!”妇曰:“妾窃奔而来,万无还理。留则留之,否则死之!且妾自二十一岁从君,二十三岁被出,诚有十分恶,宁无一分情?”乃脱一腕钏,并两足而束之,袖覆其上,曰:“此时香火之誓,君宁不忆之耶?”孙乃荧眦欲泪,使人挽扶入室;而犹疑王氏诈谖,欲得其兄弟一言为证据。妇曰:

“妾私出,何颜复求兄弟?如不相信,妾藏有死具在此,请断指以自明。”遂于腰间出利刃,就床边伸左手一指断之,血溢如涌。孙大骇,急为束裹。妇容色痛变,而更不呻吟,笑曰:“妾今日黄粱之梦已醒,特借斗室为出家计,何用相猜?”孙乃使子及妾另居一所,而已朝夕往来于两间。又日求良药医指创,月余寻愈。妇由此不茹荤酒,闭户诵佛而已。居久,见家政废弛,谓孙曰:“妾此来,本欲置他事于不问;今见如此用度,恐子孙有饿莩者矣。无已,再腆颜一经纪之。”乃集婢媪,按日责其绩织。家人以其自投也,慢之,窃相诮讪,妇若不闻。既而课工,惰者鞭挞不贷,众始惧之。又垂帘课主计仆,综理微密。孙乃大喜,使儿及妾皆朝见之。阿坚已九岁,妇加意温恤,朝入塾,常留甘饵以待其归;儿亦渐亲爱之。一日,儿以石投雀,妇适过,中颅而仆,逾刻不语。孙大怒,挞儿。妇苏,力止之,且喜曰:“妾昔虐儿,中心每不自释,令幸销一罪案矣。”孙益嬖爱之,妇每拒枢,使就妾宿。居数年,屡产屡殇,曰:“此昔日杀儿之报也。”阿坚既娶,遂以外事委儿,内事委媳。一日曰:“妾某日当死。”孙不信。妇自理葬具,至日,更衣入棺而卒。颜色如生,异香满室;既殓,香始渐灭。

异史氏曰:“心之所好,原不在妍媸也。毛嫱、西施,焉知非自爱之者美之乎?然不遭悍妒,其贤不彰,几令人与嗜痂者并笑矣。至锦屏之人,其夙根原厚,故豁然一悟,立证菩提;若地狱道中,皆富贵而不经艰难者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洛阳有位名叫孙麒的公子,娶了蒋太守的女儿为妻,夫妻感情很好。但只过了二十天妻子就死了,孙麒悲伤得难以自制。他于是就离开家,居住到山里的别墅中。在一个阴雨天,孙麒大白天躺着,屋中没有别人。忽然看到套间的门帘下露出一双女人的脚,孙麒感到奇怪,就问是谁。有个女子掀开门帘进来了,大约有十八九岁,衣服朴素整洁,面孔微黑有麻子,好像是个贫家女。孙麒心想,大概是村子里租房的人,他呵斥说:“有什么事应和仆人说一声,怎么能随便进来!”女子微笑着说:“我不是村里的人,我祖籍山东,姓吕。父亲是个读书人。我小名叫无病。跟父亲来到异乡,很早就失去父母了。因敬慕公子是世家名士,愿意成为侍奉您读书的丫环。”孙麒笑着说:“你的用意很好。但我这里和仆人一起居住,实在不方便,等我回家以后,再正式礼聘你。”吕无病犹豫地说:“我自知才疏貌丑,怎敢奢望成为您的妻子?只要做个书案前的使女就行了,大概还不至于倒拿书册。”孙麒说:“收纳丫环也需要选个吉日。”说完指着书架,让她把《通书》第四卷拿来,以此来试验她。吕无病翻了一下就找到了,先自己浏览了一遍,然后递给孙麒,笑着说:“今天河魁星不在房内。”孙麒听到这句挑逗意味的话,也有点儿动心,就把吕无病偷偷留在屋中。吕无病闲着没事,就为孙麒拂拭书案整理书籍,焚香擦炉,整个房间打扫得整齐明亮,孙麒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