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阿端

《章阿端》是《聊斋志异》鬼故事中讲说民间鬼的风俗最为丰富的篇章。它通过卫辉戚生与女鬼章阿端以及妻子的悲欢离合,讲述了人鬼之间生生死死的各种离奇经历和风俗。

篇中有些风俗传说,如烧纸钱,死后托生,为民间口耳流传已久的内容,蒲松龄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如话家常,一方面反映了蒲松龄对它们的熟稔,另一方面也反映了这些鬼的风俗在民间流传深入人心。这是《聊斋志异》鬼故事得以创作和流传的文化基础。有些风俗的描写,比如“人死为鬼,鬼死为聻。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鬼生病也需要巫医跳大神,虽然在古代文献中也有某些零散的记录,但衍为小说的情节,显然为蒲松龄的首创,成为本篇最具想象力的部分。何垠评论此篇说:“鬼聻复有死生,荒唐极矣!”冯镇峦说:“鬼中之鬼,演成一派鬼话。”不过,本篇虽然“荒唐极矣”,却也变形而真实地反映了现实生活中夫妻的真挚深厚情感,揭示了衙门差役贿赂公行的腐败——即使在阴间的鬼蜮世界也毫不含糊!

卫辉戚生,少年蕴藉,有气敢任。时大姓有巨第,白昼见鬼,死亡相继,愿以贱售。生廉其直,购居之。而第阔人稀,东院楼亭,蒿艾成林,亦姑废置。家人夜惊,辄相哗以鬼。两月余,丧一婢。无何,生妻以暮至楼亭,既归得疾,数日寻毙。家人益惧,劝生他徙。生不听。而块然无偶,憭慄自伤。婢仆辈又时以怪异相聒。生怒,盛气襆被,独卧荒亭中,留烛以觇其异。久之无他,亦竟睡去。忽有人以手探被,反复扪。生醒视之,则一老大婢,挛耳蓬头,臃肿无度。生知其鬼,捉臂推之,笑曰:“尊范不堪承教!”婢惭,敛手蹀躞而去。少顷,一女郎自西北隅出,神情婉妙。闯然至灯下,怒骂:

“何处狂生,居然高卧!”生起笑曰:“小生此间之第主,候卿讨房税耳。”遂起,裸而捉之。女急遁。生先趋西北隅,阻其归路。女既穷,便坐床上。近临之,对烛如仙;渐拥诸怀。女笑曰:“狂生不畏鬼耶?将祸尔死!”生强解裙襦,则亦不甚抗拒。已而自白曰:“妾章氏,小字阿端。误适荡子,刚愎不仁,横加折辱,愤悒夭逝,瘗此二十余年矣。此宅下皆坟冢也。”问:“老婢何人?”曰:“亦一故鬼,从妾服役。上有生人居,则鬼不安于夜室,适令驱君耳。”问:“扪何为?”笑曰:“此婢三十年未经人道,其情可悯;然亦太不自量矣。要之,馁怯者,鬼益侮弄之;刚肠者,不敢犯也。”听邻钟响断,着衣下床,曰:“如不见猜,夜当复至。”

入夕,果至,绸缪益欢。生曰:“室人不幸殂谢,感悼不释于怀。卿能为我致之否?”女闻之益戚,曰:“妾死二十年,谁一致念忆者!君诚多情,妾当极力。然闻投生有地矣,不知尚在冥司否。”逾夕,告生曰:“娘子将生贵人家。以前生失耳环,挞婢,婢自缢死,此案未结,以故迟留。今尚寄药王廊下,有监守者。妾使婢往行贿,或将来也。”生问:“卿何闲散?”曰:“凡枉死鬼不自投见,阎摩天子不及知也。”二鼓向尽,老婢果引生妻而至。生执手大悲,妻含涕不能言。女别去,曰:“两人可话契阔,另夜请相见也。”生慰问婢死事。妻曰:“无妨,行结矣。”上床偎抱,款若平生之欢。由此遂以为常。后五日,妻忽泣曰:“明日将赴山东,乖离苦长,奈何!”生闻言,挥涕流离,哀不自胜。女劝曰:“妾有一策,可得暂聚。”共收涕询之。女请以钱纸十提,焚南堂杏树下,持贿押生者,俾缓时日。生从之。至夕,妻至,曰:“幸赖端娘,今得十日聚。”生喜,禁女勿去,留与连床,暮以暨晓,惟恐欢尽。过七八日,生以限期将满,夫妻终夜哭。问计于女,女曰:“势难再谋。然试为之,非冥资百万不可。”生焚之如数。女来,喜曰:“妾使人与押生者关说,初甚难;既见多金,心始摇。今已以他鬼代生矣。”自此,白日亦不复去,令生塞户牖,灯烛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