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秧(第3/9页)

黄于途,益谄事吴。暮复同舍,斗室甚隘,仅容一榻;颇暖洁,而吴狭之。黄曰:“此卧两人则隘,君自卧则宽,何妨?”食已,径去。吴亦喜独宿可接狐友。坐良久,狐不至。倏闻壁上小扉,有指弹声。吴拔关探视,一少女艳妆遽入,自扃门户,向吴展笑,佳丽如仙。吴喜致研诘,则主人之子妇也。遂与狎,大相爱悦。女忽潸然泣下。吴惊问之,女曰:“不敢隐匿,妾实主人遣以饵君者。曩时入室,即被掩执;不知今宵何久不至?”又呜咽曰:“妾良家女,情所不甘。今已倾心于君,乞垂拔救!”吴闻骇惧,计无所出,但遣速去。女惟俯首泣。忽闻黄与主人阖鼎沸。但闻黄曰:“我一路祗奉,谓汝为人,何遂诱我弟室!”吴惧,逼女令去。闻壁扉外亦有腾击声。吴仓卒汗如流,女亦伏泣。又闻有人劝止主人。主人不听,椎门愈急。劝者曰:“请问主人,意将胡为?如欲杀耶,有我等客数辈,必不坐视凶暴。如两人中有一逃者,抵罪安所辞?如欲质之公庭耶,帷薄不修,适以取辱。且尔宿行旅,明明陷诈,安保女子无异言?”主人张目不能语。吴闻,窃感佩,而不知其谁。初,肆门将闭,即有秀才共一仆来,就外舍宿。携有香酝,遍酌同舍,劝黄及主人尤殷。两人辞欲起,秀才牵裾,苦不令去。后乘间得遁,操杖奔吴所。秀才闻喧,始入劝解。吴伏窗窥之,则狐友也,心窃喜。又见主人意稍夺,乃大言以恐之。又谓女子:“何默不一言?”女啼曰:“恨不如人,为人驱役贱务!”主人闻之,面如死灰。秀才叱骂曰:“尔辈禽兽之情,亦已毕露,此客子所共愤者!”黄及主人皆释刀杖,长跽而请。吴亦启户出,顿大怒詈。秀才又劝止吴,两始和解。女子又啼,宁死不归。内奔出妪婢,摔女令入。女子卧地,哭益哀。秀才劝主人重价货吴生。主人俯首曰:“作者娘三十年,今日倒绷孩儿,亦复何说。”遂依秀才言。吴固不肯破重资;秀才调停主客间,议定五十金。人财交付后,晨钟已动,乃共促装,载女子以行。

女未经鞍马,驰驱颇殆。午间,稍休憩。将行,唤报儿,不知所住。日已西斜,尚无迹响,颇怀疑讶,遂以问狐。狐曰:“无忧,将自至矣。”星月已出,报儿始至。吴诘之,报儿笑曰:“公子以五十金肥奸伧,窃所不平。适与鬼头计,反身索得。”遂以金置几上。吴惊问其故,盖鬼头知女止一兄,远出十余年不返,遂幻化作其兄状,使报儿冒弟行,入门索姊妹。主人惶恐,诡托病殂。二僮欲质官,主人益惧,啖之以金,渐增至四十,二僮乃行。报儿具述其故。吴即赐之。吴归,琴瑟綦笃。家益富。细诘女子,曩美少即其夫,盖史即金也。袭一槲绸帔,云是得之山东王姓者。盖其党与甚众,逆旅主人,皆其一类。何意吴生所遇,即王子巽连天叫苦之人,不亦快哉!旨哉古言:“骑者善堕。”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异史氏说:人情险恶如同鬼魅,各地都是一样,特别是南北交通要道,祸害尤为厉害。像那些挽强弓、骑烈马,把人们阻挡到国门之外的人,人人都知道他们是强盗。但有人割包刺袋偷东西,在街市上抢掠财物,往往过路人一回头之间,财产货物已空,这不是比鬼魅更厉害吗?还有的人萍水相逢,便甜言蜜语,慢慢接近你,逐步加深关系,往往被误认为是倾心相交的朋友,结果让你遭遇钱财损失的祸事。这些人随机设置陷阱,手段种种不一,民间认为这些人言词浸润温和,所以称为“念秧”。如今北方大道上多有这种人,受害的人也特别多。

我的同乡王子巽,是县里的秀才。他有位本家前辈在京城是位旗籍的翰林院官员,于是准备去探望。他打点好行装后北上,从济南出去,走了几里路,遇上一个人骑着黑色的驴子,追上来和他同行。这个人时常说些闲话引着王生说话,王生也不时答话。这个人自己说:“姓张,是栖霞县的差隶,被县令派遣到京城办事。”他称呼谦卑,侍奉殷勤。相随着走了几十里路,又提出要和王生同住一个旅店。王生在前面时,他就鞭打驴子追上来;王生在后面时,他又在道旁等候。王生的仆人对他起了疑心,便严词厉色地赶他走,不让他跟从。张某自己感到不好意思,便挥鞭走了。到了晚上,王生住旅店休息,偶然在门前散步,看见张某在外院吃喝。王生正惊讶怀疑,张某望见王生,立刻垂手站立,谦恭得像个仆人,彼此稍稍说了几句客套话。王生以为彼此只是寻常相遇,没有怀疑,然而王生的仆人整夜都对他戒备。清早,鸡打鸣时,张某过来招呼王生一起走,仆人呵斥着拒绝了他,他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