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鬼

蒲松龄以深切的同情写出士人耽于棋艺而又缺乏才能的悲剧。

棋鬼的悲剧在当日有两个方面,其一,在明清时代,“以时艺取士”,也就是用八股文作为才华价值取向的标准,以能否获取功名作为地位价值的取向标准。所以,既为士人,自应该以读书举业为要务。棋鬼不务正业,耽玩下棋,误了终身,这是为当日世俗社会所看不起,“父愤悒赍恨而死”,他也被“罚入饿鬼狱”的原因。其二,下棋是一种竞技,要较输赢,需要才华。仅为娱乐,自然不应把输赢放在心上。一旦在乎输赢,棋艺又低下,就会有无尽的痛苦;如果上了瘾,“癖嗜如此”,更是贻害无穷。小说写棋鬼“局终而负,神情懊热,若不自已。又着又负,益惭愤。酌之以酒,亦不饮,惟曳客弈。自晨至于日昃,不遑溲溺”,勾画出棋鬼嗜棋如命的神态。

较当日的俗人,蒲松龄显然开通、高明很多,他尊重棋鬼对于爱好的选择,写棋鬼“意态温雅,有文士风”,有读书人的尊严,被抓后,希望梁公“付嘱圉人,勿缚小生颈”,都是较正面的描写。他批评的重心在第二个方面,即棋鬼才能低下的悲剧上。热心做事,不见得能做成好事;勤奋专注,不见得必然有所成就。“癖嗜如此,尚未获一高着,徒令九泉下,有长死不生之弈鬼也。可哀也哉”!

扬州督同将军梁公,解组乡居,日携棋酒,游翔林丘间。会九日登高,与客弈。忽有一人来,逡巡局侧,耽玩不去。视之,面目寒俭,悬鹑结焉。然而意态温雅,有文士风。公礼之,乃坐。亦殊谦。公指棋谓曰:“先生当必善此,何勿与客对垒?”其人逊谢移时,始即局。局终而负,神情懊热,若不自已。又着又负,益惭愤。酌之以酒,亦不饮,惟曳客弈。自晨至于日昃,不遑溲溺。

方以一子争路,两互喋聒,忽书生离席悚立,神色惨沮。少间,屈公座,败颡乞救。公骇疑,起扶之曰:“戏耳,何至是?”书生曰:“乞付嘱圉人,勿缚小生颈。”公又异之,问:“圉人谁?”曰:“马成。”先是,公圉役马成者,走无常,常十数日一入幽冥,摄牒作勾役。公以书生言异,遂使人往视成,则僵卧已二日矣。公乃叱成不得无礼。瞥然间,书生即地而灭。公叹咤良久,乃悟其鬼。

越日,马成寤,公召诘之。成曰:“书生湖襄人,癖嗜弈,产荡尽。父忧之,闭置斋中。辄逾垣出,窃引空处,与弈者狎。父闻诟詈,终不可制止。父愤恨赍恨而死。阎摩王以书生不德,促其年寿,罚入饿鬼狱,于今七年矣。会东岳凤楼成,下牒诸府,征文人作碑记。王出之狱中,使应召自赎。不意中道迁延,大愆限期。岳帝使直曹问罪于王。王怒,使小人辈罗搜之。前承主人命,故未敢以缧绁系之。”公问:“今日作何状?”曰:“仍付狱吏,永无生期矣。”公叹曰:“癖之误人也,如是夫!”

异史氏曰:“见弈遂忘其死;及其死也,见弈又忘其生。非其所欲有甚千生者哉?然癖嗜如此,尚未获一高着,徒令九泉下,有长生不死之弈鬼也。可哀也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扬州副总兵梁公辞官回乡居住,每天带着棋和酒,在林木丘石间游乐。这一天适值九月九日重阳节登高游玩,与朋友下棋。忽然来了一个人,在棋局旁走来走去,专心玩赏,不肯走开。梁公一看,这人面貌寒酸,破衣烂衫,但是态度温文尔雅,有文士的风度。梁公以礼相邀,他才坐下,仍然非常谦逊。梁公指着棋说:“先生一定精于此道,何不与这位朋友下一盘?”书生谦逊地推辞了许久,才开始对局。第一局下完,书生输了,神情烦躁,好像难以控制。再开局着子又输了,书生越发惭愧气恼。给他斟酒,他也不喝,只是拉着那位朋友下棋。从早晨到天黑,连小解都顾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