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叉国

就作品反映的地域而言,本篇是《聊斋志异》中最南端的作品,写商人海外贸易的奇遇。

就作品中的夜叉形象而言,许多研究者根据“母女皆男儿装,类满制”,讨论了作品的民族思想。然而如果从更广泛的角度思考,本篇应该是当时中国人对于“非中国人”的想象乃至漫画化——反映了明清时代闭关自守的老百姓简陋的世界知识——仍然是以中华文明自居,国人是“作华言”,“衣锦厌粱肉”,而海外“非中国人”的长相则如夜叉,说话“如鸟兽鸣”,茹毛饮血,还在吃生肉。有趣的是国人在向夜叉国介绍中国文化时,以“何以为官”为切入点,称“出则舆马,入则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立:此名为官”。虽然不乏蒲松龄的调侃,却也暴露了中国封建文化丑陋的一面。

交州徐姓,泛海为贾。忽被大风吹去。开眼至一处,深山苍莽。冀有居人,遂缆船而登,负糗腊焉。方入,见两崖皆洞口,密如蜂房;内隐有人声。至洞外,伫足一窥,中有夜叉二,牙森列戟,目闪双灯,爪劈生鹿而食。惊散魂魄,急欲奔下,则夜叉已顾见之,辍食执入。二物相语,如鸟兽鸣,争裂徐衣,似欲。徐大惧,取橐中糗,并牛脯进之。分啖甚美。复翻徐橐,徐摇手以示其无。夜叉怒,又执之。徐哀之曰:“释我。我舟中有釜甑,可烹饪。”夜叉不解其语,仍怒。徐再与手语,夜叉似微解。从至舟,取具入洞,束薪燃火,煮其残鹿,熟而献之。二物之喜。夜以巨石杜门,似恐徐遁。徐曲体遥卧,深惧不免。天明,二物出,又杜之。少顷,携一鹿来付徐。徐剥革,于深洞处流水,汲煮数釜。俄有数夜叉至,群集吞讫,共指釜,似嫌其小。过三四日,一夜叉负一大釜来,似人所常用者。于是群夜叉各致狼麋。既熟,呼徐同。居数日,夜叉渐与徐熟,出亦不施禁锢,聚处如家人。徐渐能察声知意,辄效其音,为夜叉语。夜叉益悦,携一雌来妻徐。徐初畏惧,莫敢伸;雌自开其股就徐,徐乃与交。雌大欢悦。每留肉饵徐,若琴瑟之好。

一日,诸夜叉早起,项下各挂明珠一串,更番出门,若伺贵客状。命徐多煮肉。徐以问雌,雌云:“此天寿节。”雌出,谓众夜叉曰:“徐郎无骨突子。”众各摘其五,并付雌。雌又自解十枚,共得五十之数,以野苎为绳,穿挂徐项。徐视之,一珠可直百十金。俄顷俱出。徐煮肉毕,雌来邀去,云:“接天王。”至一大洞,广阔数亩。中有石,滑平如几;四围俱有石坐;上一坐蒙一豹革,余皆以鹿。夜叉二三十辈,列坐满中。少顷,大风扬尘,张皇都出。见一巨物来,亦类夜叉状,竟奔入洞,踞坐鹗顾。群随入,东西列立,悉仰其首,以双臂作十字交。大夜叉按头点视,问:“卧眉山众,尽于此乎?”群哄应之。顾徐曰:“此何来?”雌以“婿”对。众又赞其烹调。即有二三夜叉,奔取熟肉陈几上。大夜叉掬尽饱,极赞嘉美,且责常供。又顾徐云:“骨突子何短?”众曰:“初来未备。”物于项上摘取珠串,脱十枚付之,俱大如指顶,圆如弹丸。雌急接,代徐穿佳。徐亦交臂作夜叉语谢之。物乃去,蹑风而行,其疾如飞。众始享其余食而散。

居四年余,雌忽产,一胎而生二雄一雌,皆人形,不类其母。众夜叉皆喜其子,辄共拊弄。一日,皆出攫食,惟徐独坐。忽别洞来一雌,欲与徐私,徐不肯。夜叉怒,扑徐踏地上。徐妻自外至,暴怒相搏,断其耳。少顷,其二亦归,解释令去。自此雌每守徐,动息不相离。又三年,子女俱能行步。徐辄教以人言,渐能语,调啾之中,有人气焉。虽童也,而奔山如履坦途;依依有父子意。一日,雌与一子一女出,半日不归。而北风大作。徐恻然念故乡,携子至海岸,见故舟犹存,谋与同归。子欲告母,徐止之。父子登舟,一昼夜达交。至家,妻已醮。出珠二枚,售金盈兆,家颇丰。子取名彪。十四五岁,能举百钧,粗莽好斗。交帅见而奇之,以为千总。值边乱,所向有功,十八为副将。时一商泛海,亦遭风飘至卧眉。方登岸,见一少年,视之而惊。知为中国人,便问居里。商以告。少年曳入幽谷一小石洞,洞外皆丛棘;且嘱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