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第4/7页)

又过了两年,1715年的正月二十二日,蒲松龄终于倚着聊斋的南窗,在夕阳的馀晖中溘然长逝。

蒲松龄为什么要创作《聊斋志异》?

从文化传统的因素看,自六朝志怪小说和唐传奇兴盛之后,文言笔记小说的创作一直延绵不绝,明末清初还有一个小小的高潮,鲁迅说“传奇风韵,明末实弥漫天下,至易代不改也”。

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独特的叙述方式。《聊斋志异》之所以选择鬼狐花妖的叙述方式,有社会动乱,“土木甲兵之不时”的因素——它们提供了素材的背景;有地域文化传统的因素,蒲松龄的家乡淄川古属齐地,是北方神仙方术和浪漫文化的渊薮,“山东多狐狸,尝闻狐狸成精,能变男女以惑人”,“凡村皆有神祀以寄歌哭”,“习俗披靡,村村巫戏”——它们提供了文化的背景;更重要的是蒲松龄个人的因素。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艺术与现实的美学关系》中说:“幻想只有在我们的现实生活太贫乏的时候才能支配我们。……当情感无所归宿的时候,想象便被激发起来,现实生活的贫困是幻想中的生活的根源。”弗洛伊德在《诗人与白日梦》中进一步阐述说:“幸福的人从来不去幻想,幻想是从那些愿望未得到满足的人心中生出来的。换言之,未满足的愿望是造成幻想的推动力。每一个独立的幻想,都意味着某个愿望的实现,或意味着对某种令人不满意的现实的改进。”贫穷的生活,科场的蹉跌,因蒲松龄“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的性格而展开了想象的翅膀。鬼狐花妖,幽冥异域,使得他在现实世界的抑郁孤愤得到了宣泄和平衡,正如余集在青柯亭本《聊斋志异》序里所谈到的:“先生……平生奇气,无所宣渫,悉寄之于书。……嗟夫,世固有服声被色,俨然人类,叩其所藏,有鬼蜮之不足比,而豺虎之难与方者。下堂见虿,出门触蜂,纷纷沓沓,莫可穷诘。惜无禹鼎铸其情状,镯镂决其阴霾。不得已,而涉想于杳冥荒怪之域,以为异类有情,或者尚堪晤对,鬼谋虽远,庶其警彼贪淫。”好奇、爱幻想、深信鬼神的存在,具有浪漫的性格,是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里大量运用鬼狐花妖叙述故事的性格因素。

值得注意的是,在《聊斋志异》的序言中,蒲松龄在谈到其作品渊源时,并没有上接六朝小说和唐宋传奇,而是直称“披萝戴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溯源于诗人屈原和李贺,认为自己的《聊斋志异》具有诗的品格,与屈原和李贺的精神一脉相承。

什么是诗的品格呢?诗的品格关乎优雅华美的语言,谐和鲜明的音韵节奏,而最重要的特征则是强烈的抒情性。《聊斋志异》不乏优雅华美的语言和新奇的意象,而强烈的抒情性则是《聊斋志异》迥异于“张皇鬼神,称道灵异”的六朝小说和“尽幻设语”、“作意好奇”的唐代传奇的重要特征。在《聊斋志异》中,不仅反映科举制度的篇章有着蒲松龄自己的经历、痛苦,“遇合难期,遭逢不偶。行踪落落,对影长愁”,具有强烈的抒情性,而且在反映广泛深入的社会普遍问题之中,也莫不具有浓烈的情感、抒情的笔调。他悲悯明清之际动乱给人民带来的灾难,“炎昆之祸,玉石不分”,“于七之乱,杀人如麻”,“碧血满地,白骨撑天”;他愤怒于司法吏治的黑暗,“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哀叹懦弱的百姓“戢耳听食,莫敢喘息”,“可哀也夫”;他欣赏那些敢于反抗的英雄,“潞子故区,其人魂魄毅,故其为鬼雄”;他赞美淳厚的民俗民风,歌颂美好的道德,在弘扬传统道德上当仁不让,“有斯人而知孝子之真,犹在天壤,司风教者,重务良多,无暇彰表,则阐幽明微,赖兹刍荛”。他对于浇薄的民俗施以讽刺,幽默地批评谩骂的风俗:“甚矣,骂者之宜戒也。一骂而盗罪减。”对于人情的冷暖,他伤感地说:“贫穷则父母不子,有以也哉!”爱情婚姻是他描写最多的题材,他歌颂纯真的爱情,认为“情之至者,鬼神可通”,“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而抒情,在蒲松龄的笔下,浸透于他所能想象的一切生物身上,他写人与鬼的交往,写人与狐狸精的恋爱,写人与乌鸦、与牡丹、与黄蜂,甚至与老鼠、青蛙都可以发生爱情、缔结婚姻。就蒲松龄借用鬼狐花妖的意象,“涉想于杳冥荒怪之域,以为异类有情,或者尚堪晤对,鬼谋虽远,庶其警彼贪淫”而言,就其抒发的“世无知己,则顿足欲骂,感于民情,则怆恻欲泣,利与害非所计及也”的浓烈情感而言,《聊斋志异》的确是屈原精神的苗裔,是以小说为诗,是具有诗的品格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