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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过去从来没有听过斯特里克兰德一次讲出这么多的话。他是带着一种义愤的情绪在说这番话。不过,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别的地方,我都不会装模作样地把他的原话写出来。他的词汇量很小,也没有本领把整句连在一起说,因此你不得不通过他的惊叹词、脸上的表情、手上的动作以及陈腐的短语,才能把他要说的意思整合在一起。

“你应该生活在一个女人是奴隶、男人是奴隶主的时代。”我说。

“我偏偏生来是一个完全正常的男人。”

他说得一本正经,我却忍不住为这句话大笑起来。但是他接着说下去,像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一心想把他的感受说出来,但是却磕磕绊绊,总是词不达意。

“一个女人一旦爱上你,除非她掌控了你的灵魂,否则她就不会满足。因为她是弱者,她便有强烈的统治欲,只有统治了你,她才会感到满意。她脑力很有限,对她无法掌握的抽象东西深为恼火。她满脑子都是物质的东西,对理想只有妒忌。男人的灵魂漫游于宇宙最遥远的地域,女人却热衷于把男人的灵魂囚禁在家庭收支账簿的小圈子里。你记得我妻子吗?我看出来布兰奇一点一点地把我妻子所有的小伎俩都使了出来。她用无限的耐心,打算把我罩在罗网里,捆得结结实实。她想把我拉下来,和她待在同一水平;她对我毫不关心,只想让我为她所有。她在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愿意为我做,只有一件事除外——让我独自待着。”

我沉默了片刻。

“你离开她时你想到她会干什么吗?”

“她可以回到斯特罗伊夫身边嘛,”他生气地说,“他随时会接她回去的。”

“你没有人性,”我回答说,“和你谈论这些事情,如同对一个生来眼瞎的人描绘颜色一样。”

他在我的椅子前停了下来,站在那里打量我。我看得出来那种表情既轻蔑又惊诧。

“布兰奇·斯特罗伊夫是死是活,你真的很关心吗?”

我把他的问题想了想,因为我想如实地做出回答,无论如何都要发自我的灵魂。

“她死了,如果我无动于衷,那我就未免太没有同情心了。生活有很多东西供她享用。我觉得,她的生命被这样剥夺了是很可怕的。但我不是发自内心去关心她,这让我无地自容。”

“你没有勇气坚持你的信仰。生活是没有价值的。布兰奇·斯特罗伊夫不是因为我离她而去才自杀的,而是因为她是一个愚蠢、失衡的女人。不过,我们谈她谈得够多了,她完全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来吧,我让你看看我的画。”

他讲话的语气仿佛我是一个孩子,需要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我很恼火,不过不是因为他恼火,而是因为自己恼火。我想到了斯特罗伊夫和布兰奇这一对夫妇,在蒙特马特区那间温馨的画室里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他们单纯、善良、待人热情。我感到残酷的是,这种幸福生活被一次无情的偶发事件折腾成了碎片。最残酷的是,他们幸福生活的破碎事实上并没有让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同。这世界继续运转,没有人因为这件可悲的事情生活得更糟糕。我想,德克也会很快忘掉这件事的,因为他的感情反应虽大却缺乏深度。布兰奇的生命开始时怀着光明的希望和梦想,如今她却轻生了,还不如从未来过这世上的好。她这条命好像没有什么用处,毫无意义。

斯特里克兰德拿起帽子,站起身看着我。

“你来吗?”

“你为什么偏要和我套近乎?”我问他,“你知道我不喜欢你,看不起你。”

他开心地呵呵笑起来。

“你和我吵架,只是因为我真的一点不在乎你怎么看我。”

我一下子来了气,感觉脸都发红了。我因为他冷酷的自私而怒从中来,可要让他明白这点可比登天还难。我恨不得把他那全副武装的冷漠盔甲一枪刺穿。可我也清楚,他所说的话说到底是一针见血。也许,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因为人们尊重我们的意见,倍加重视我们对他们的影响力,我们不喜欢那些我们无法施加影响的人。我认为这才是人类自尊溃烂得最厉害的伤口。但是,我不会让他看出来我很气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