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四、夜来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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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木在内宅的小耳房里,始终遭到武男的羞辱。他忌愤之情,犹如烈火。千千岩回到宿处,从那一夜只过五日,便突然被调离参谋总部,去第一师团任某连干事。

人的一生,命途多舛,宛如苍天单选一人,进行无限的折磨与鞭打。常言道:“黄蜂单螫泪满面。”在千千岩来说,至少是有过这么一个时期的。客岁以来,千千岩陷入困境;事到如今,已经无望摆脱险关。浪子已被武男抢走;插手交易,又屡遭失败;被一向当做毛孩子而予以鄙视的武男所辱,形同部下。于是,和唯一的亲戚川岛家断了往来。到头来,连唯一的进身捷径——死也不肯离开的参谋总部,也一句招呼都不打,便被革职,在师团里当了个一向被视为牛马的士官。呜呼!心怀鬼胎的千千岩,如今不便提出抗议。过哪河,脱哪鞋,他便厚着脸皮去练兵行军。然而,这次打击,严重刺伤了他的心。他一向遇事不慌,冷静若素。如今想来想去,感到满腔愤恨在翻腾,甚于烈火。

他头顶灿烂的名利金冠,攀上了登则必有所得的进身阶梯。已经爬上了一级,两级,突然被一脚踢开,摔了下来,落得这般下场。下脚的人是谁?他从武男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参谋总部部长和片冈中将乃莫逆之交,因此他疑心,至少片冈中将是给出谋划策了的。他奇怪一向并不看重金钱的武男,为什么只为三千元(尽管有伪盖私印的情节)便格外恼怒?甚至疑心是否浪子说起往事,在武男面前进了谗言?越捉摸,越觉得情况属实,便火上浇油,将失恋、失足的恼恨、失望、不平与妒嫉等错综复杂的恶感,一古脑儿倾泻到浪子和武男的身上,犹如熊熊烈火。千千岩经常吹嘘自己头脑冷静,笑他人情深忘我之愚。然而,屡败之下,委实心乱神狂。假如无处倾泻那满腔怨恨,似乎千千岩安彦自己的五尺之躯便将毁灭。

复仇!复仇!此时此刻,仿佛对于妒恨的世上洋洋自得的那个人,喝了他的血,餐了他的腮上肉。复仇,复仇!啊,如何复仇,如何发现地雷火坑,使片冈、川岛两家死于非难。而我要力争在绝对安全的地方拉开火线,叫我所憎恨的人们心伤肠断,骨碎脑流,将他们活生生地置于死地。怎样才能欣赏这一光景而早日喝上一杯呀!这便是一个月来,朝朝暮暮盘旋于千千岩脑海中的课题。

梅花似雪的三月中旬。某日,千千岩为迎接过从甚密的老同学从第二师团调来东京而亲往新桥。走出候车室时,赶巧遇上一位高身材的贵妇,携一豆蔻芳龄的少女,从妇婴候车室走出。

“真是幸会!”

是繁子夫人带着驹子。夫人停下脚步。千千岩霎时变了颜色。他打量一眼对方,突然换了一副表情,立刻决定:可恨的是片冈中将和浪子,至少没有必要仇视这一位。他毕恭毕敬地施礼,面带微笑说:

“久违了!”

“好像非常厌弃我们啦?”

“哪里,本想拜访,只因公事在身,琐务繁忙……今天这是去哪儿?”

“啊,到逗子去一趟。您呢?”

“唉,去接一位朋友。您去逗子,是疗养吗?”

“噢,您还不知道?有人病啦。”

“病人?是谁?”

“浪子。”

这时铃儿响了。人如潮水,涌向验票口。少女扯着母亲的衣袖:

“妈妈,别误了火车。”

千千岩迅速接过繁子夫人手里的挎包,陪伴着往前走。

“这,怎么,病情很不好吗?”

“终于成为肺病啦。”

“肺病?是结核?”

“哎,严重的咳血。所以,前些天到逗子去了。我今天去瞧看她。”说着,夫人接过千千岩手里的旅行袋。“好,再见!我立刻回去,请到家串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