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三、婆媳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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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浪子偶染感冒。也曾见愈,但因某夜为婆母赶制棉背心直到深夜,以至病又复发。今天已经是二月十五日,浪子病情仍未好转。

“今年太冷!”“今年太冷!”这本是年年惯用的一句话。然而惟有今冬,冷得史无前例。朔风日日呼号,纵使不夹雪带雨,也宛如刺骨剔髓。强者病,病者亡,报纸的广告栏里,黑框讣告越来越多。严寒不去,体弱的浪子便微恙不绝。虽是不值一提的重病,但总觉得头部发沉,食不甘味,一天挨过一天。

时钟正敲两点,宛如夜蝉高奏。丁丁当当响过之后,长时间的万籁俱寂,使秒针的嘀嗒作响,显得更加静悄。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抹着淡绿的初春天空,虽有四层格子门遮挡,却也日光悠悠,照满了窗门;充足的阳光透过纸背,明亮地洒在仰卧着的浪子那双织黑色苏格兰斜纹呢袜子的手指,洒在她披散在比瑞雪还白的绣枕上的一头篷乱乌发。左边的纸格门摇摇曳曳的南天竹影倒映在水盆里;右边的门,清晰地印上了枝桠纵横的干枝梅。梅影中蓓蕾初结,花朵寥寥,疏疏落落,但也可以察知早来的春讯。

纸格门的窗纸映上了小猫的头部。天气暖和,羽虫飞舞,猫儿盯住,跳跃扑捉。扑捉不成,又摔落下来。猫儿却像满不在乎的样子,悠闲地舔自己的爪,以致门纸上映进的猫儿不住地点头。浪子含笑,观看此景。日光晃得她蹙起眉峰,闭上眼睛,感到心旷神怡。她转过身去,抚摩着新织的袜子,勾针又开始纵横穿动。

走廊橐橐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从矮矮的影壁门那边传来。

“精神好吗?”是婆母坐在枕边。

“今天特别好,能起来啦。”浪子放下织品,整理一下凌乱的衣领,将欲起身,婆母按住说:

“这,这可不行。这不行。不是外人,不必客气,唉,唉……还织东西,这不行,病人休养就是工作,嗯?阿浪!你一为武男做活,就不管不顾的。不行啊,快养你的病吧!”

“真对不起,净闲着没事儿。”

“这是客套。唉,我顶不喜欢。”

毋须粉饰,女人们常常嘟囔:如今的媳妇慢待公婆。浪子并不这样,难道不庆幸自己喜出望外吗?浪子从在娘家的时候,嘴上不说,却暗暗地对继母万般喜欢洋气感到遗憾。因此,在一家的礼法上,自然而然地崇尚起古典风格。

婆母忽然想起:

“噢,听说武男来信了,写了些什么?”

浪子从放在枕边的一封信里抽出信笺,递给婆母。

“说这个星期天一定回来哪!”

“是嘛。”婆母溜了一眼,卷起信来。

“该转地治疗?这么冷,动一动身子你瞧,没病也会生病。若是感冒,安静地躺下,就会好的。阿武还年轻,乱吵乱嚷:‘换换医生吧,转地疗养!’我年轻的时候,肚子疼,不得安眠。即使临产,也没休息过十天。社会开化了,人可都软弱啦。哈哈……阿武是这么写的:‘有母亲在,就不担心了。’哈哈……喂!”婆母口里哈哈大笑,眼里却有不悦之色。浪子望着婆母走去的背影说:“请原谅!”

说着,边起身相送,边轻轻地叹息。

婆婆妒嫉儿媳,这倒是不会有的。但是,浪子觉得丈夫回来以后,婆媳间总像呈现一种不正常的关系。武男远航归来,见到浪子消瘦,虽是粗心的男子,也料到他离家后浪子的操劳,因而怜爱浪子。对此,婆母有些闷闷不乐,那副神情,是逃不过聪明的浪子眼睛的。有时,孝亲(婆母所言)与爱夫,歧路彷徨,难于两全,浪子暗暗陷入烦恼。

“太太!加藤家的小姐光临。”

浪子在女仆的呼喊声中睁开眼睛。一见来客,登时喜上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