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失落的信(第4/16页)

正是为此,她才如此绝望地想要把那一包记事本和信件弄到自己手里。

当然,她知道记事本里也有不少令人不愉快的东西,记录了一些不满足、争吵甚至厌烦的日子,可是问题不在这儿。她不想把过去变成诗。她只想还给它失去了的肉身。促使她这样做的,不是美的欲望,而是生的欲望。

因为塔米娜在一个木筏上漂浮着,她向后看,只向后看。她存在的大小就是她在那边、身后的远处所看到的大小。正如她的过去在收缩、变形、消散一样,塔米娜也在缩小,轮廓渐失。

她之所以要她的记事本,是因为她在笔记本中已经构建了一个由主要事件所组成的脆弱架构,她想为这一架构砌上边墙,让它成为她可以住进去的房子。倘若摇摇晃晃的回忆的建筑像搭建不稳的帐篷一样倒塌,塔米娜就只剩下了现在,这个无形的点,这一缓慢地向死亡进发的虚无。

6

那么,为什么不早些跟婆婆说把记事本寄过来呢?

在她的国家,与国外的通信都要经秘密警察过目,想着警察局的官员要来插手她的私人生活,她无法接受。再说,她丈夫的姓名(她一直冠着夫姓)肯定还在黑名单上,警察对有关他们的对手包括死去的对手的所有材料都始终如一地有兴趣。(这一点,塔米娜是绝对不会弄错的。我们惟一不朽的所在就是警察局的档案材料。)

因此,皮皮就成了她惟一的希望,她要不遗余力地与她处好关系。皮皮想要结识巴纳卡,塔米娜就想:她的女友应该至少了解他一本书的情节。谈话的时候,她绝对有必要插上这么一句:“是的,正如您在书中所说。”或者是:“巴纳卡先生,您太像您书中的人物了!”塔米娜知道,皮皮家中一本书也没有,她讨厌读书。因此,她想了解一下巴纳卡书中都写了些什么,好帮助她女友准备这场与作家的见面。

雨果在店里,塔米娜刚在他面前放上一杯咖啡:“雨果,您知道巴纳卡吗?”

雨果有口臭,除此之外塔米娜觉得他这个人非常和善:这是一个安静、胆怯的小伙子,差不多比她小五岁。他一星期来一次咖啡店,一会儿看堆在他面前的那些书,一会儿看站在柜台后面的塔米娜。

“知道,”他说。

“我想找本他的书,看看里面讲的是什么。”

“听我说,塔米娜,”雨果回答,“还从来没有什么人读过巴纳卡。要是读过巴纳卡的哪本书而不被当成傻瓜,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人不认为,巴纳卡是一个二流、三流甚至不入流的作家。我向您担保,巴纳卡是那样被他的名声连累,他自己都瞧不起读过他的书的人。”

这样一来,她就不再费心去找巴纳卡的书了,但她还是决定自己出面安排一次和作家的见面。由于她白天不在家,她时不时就把房间借给一个绰号叫朱朱的已婚的小个子日本女人,以备她和一个也是已婚的哲学教授幽会之用。教授认识巴纳卡,塔米娜让这对情人保证哪一天皮皮来作客时,把作家带过来。

皮皮知道了这一消息后,对她说:“也许巴纳卡长得很帅,你的性生活就可以改变了。”

7

确实,自丈夫死后,塔米娜还没有做过爱。这不是个原则问题。这种超越死亡的忠诚,在她看来反倒是可笑的,她也没有向任何人炫耀过什么。但是,每次她想象(并且她经常想象)自己在一个男人面前脱衣服的时候,出现在眼前的就是丈夫的形象。她清楚到时候她会看见他。她清楚到时候她会看见他的脸和在看着她的眼睛。

这显然失当,甚至荒唐,她意识到了。她不相信丈夫死后灵魂还在,她也不认为找一个情人就冒犯了对丈夫的念记。但她没有办法。

她甚至有过这样一个独特的想法:要是在丈夫在世的时候背着他偷情比现在容易得多。她丈夫是一个快乐的、出色的、强壮的男人,她感觉自己比他弱多了,并且她觉得自己即便是不遗余力,也不能伤害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