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2/26页)

莫谢伊卡喜欢帮助人。他给同伴端水,在他们睡着的时候给他们盖好被子,答应下次从街上回来送每人一个戈比,并且给每人缝一顶新帽子。他还用勺子给睡在他左边的一个瘫痪病人喂饭。他这样做既不是出于怜悯,也不是出于什么人道方面的考虑,他只是无形中受了右边的格罗莫夫的影响,模仿他这么干的。

伊凡·德米特里·格罗莫夫是个三十三岁的男子,贵族出身,担任过法院民事执行员,属十二品文官,是个被虐狂。他要么缩成一团躺在床上,要么在室内不停地走来走去,像在活动筋骨,很少坐着。他老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始终处于一种亢奋、焦躁、紧张之中。只要外屋里稍有风吹草动,或者院子里有人叫一声,他便立即抬起头,细听起来:莫非是有人来找他?把他抓走?这时他的脸上就露出极度惊慌和厌恶的神色。

我喜欢他那张颧骨凸出的方脸盘,这张苍白、忧郁的脸,像一面镜子反映出他那颗饱受惊吓和苦苦挣扎的心灵。他的脸容奇特、病态,然而他的面容上刻下了深切而真诚的痛苦,显出理智和知识分子所特有的文化素养,他的眼睛闪出温暖而健康的光芒。我也喜欢他本人,彬彬有礼,乐于助人,除了尼基塔,他对所有的人都异常客气。谁要是掉了扣子或者茶匙,他总是赶紧从床上跳下来,拾将起来。每天早晨他都要跟同伴们道早安,睡觉前祝他们晚安。

除了始终紧张的心态和病态的脸相外,他的疯症还有这样的表现:有时在傍晚,他裹紧病人服,浑身发抖,牙齿打战,开始在墙角之间、病床之间急速地来去穿梭,像是他正害着严重的寒热病。有时他突然站住,眼望自己的病友,看来他有十分重要的话要说,可是他又显然以为他们不会听他讲话,或者他们理解不了他的话语,于是他便不耐烦地摇着头,继续走来走去。可是不久想说话的欲望占了上风,他便无所顾忌,尽情狂烈而激烈地说起来。他的话语无伦次,像是梦呓,有时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然而在他的言谈中,在他的声调中,有一种异常美好的东西。听他说话,你会觉得他既是疯子又是正常人。他的疯话是难以用文字表达出来的。他谈到人的卑鄙,谈到践踏真理的暴力,谈到人间未来的美好生活,谈到这些铁窗总使他想到强权者的愚蠢和凶残。结果他的话就成了一支杂乱无章的混成曲,尽管是老调重弹,然而却远没有唱完。

大约十二年或十五年前,文官格罗莫夫住在城里一条最主要的大街上。他拥有私宅,是位既有地位,家道也殷实之人。他有两个儿子:谢尔盖和伊凡。谢尔盖在大学四年级时得了急性肺结核,死了。从此一连串灾难便接踵而来。安葬了谢尔盖,一周后,年老的父亲因为伪造单据、盗用公款被起诉,不久因伤寒病死在监狱医院里。房子和全部动产被拍卖,伊凡·德米特里和他的母亲落到了两手空空的惨境。

父亲在世的时候,伊凡·德米特里住在彼得堡,在大学读书,每月能收到六七十个卢布,从不知穷滋味。他的生活发生剧变后,他只好从早到晚去给人授课,收入低微。他也做抄写工作,却仍旧忍饥挨饿,因为他把全部收入都寄给母亲维持生计了。伊凡·德米特里忍受不了这种生活。他垂头丧气,变得虚弱不堪,不久就放弃学业,回到家乡。在这里,在这座小城里,他多方托人,好不容易谋得了县立学校的一份教职,但因跟同事相处得不好,不受学生欢迎,很快他就辞职不干了。接着是母亲去世,他失业在家有半年之久,只靠面包和水度日,后来当上了法院的民事执行员。他一直担任这个职务,最后因病被解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