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个人最难使人理解的地方,并不是他对两性或赞扬所做出的反应,而是他怎样设法把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打发过去。正是这个原因,码头工人不了解店员,伦敦人不了解布须曼人223

正是这个原因,卡萝尔也不了解婚后的维达。至于卡萝尔自己,已经有了孩子,一幢大房子也需要她照料。肯尼科特在外出诊的时候,只要来了电话,她还要替他代接一下。此外,卡萝尔见了什么书都要拿来读读,而维达只要看看报纸的大标题就得了。

可是维达脱离了多年来沉闷的寄宿生活以后,非常喜欢操持家务,哪怕是令人腻味的琐事也绝不肯放过。她没有雇用人,说实话也不想雇用。她做饭炒菜,烤点心,打扫房间,洗刷晚餐桌布,那种高兴劲儿就像一位化学家来到了新的实验室一样。炉灶在她看来真的就像是一座神圣的祭坛似的。她一上街买东西,往往胸口抱着一大堆肉汁罐头回来。她还会买一把洗碗刷或是一大块熏肉,看样子就像准备大宴宾客似的。她两膝跪在一棵豆苗旁边,喃喃自语道,“这是我亲手培植出来的——我给大自然创造了一个新生命。”

“看到她是那么幸福,我很高兴,”卡萝尔暗自寻思道,“我也应该以她为榜样。我疼爱自己的孩子,不过,谈到家务方面——哦,我想我还算是走运,跟新开垦的林地上的那些农妇或是贫民窟里的人相比,真不知道要好多少呢。”

可是话又说回来,凡是自以为生活比别人优裕的人,也不见得就会感到非常满足,或者永远满足。

那么,卡萝尔自己的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又是怎样打发过去的呢?她一起床,就给孩子穿衣服;吃过早餐,就吩咐奥斯卡里娜当天要买哪些东西,领着孩子上门廊那儿去玩,再到肉铺子去买牛排和猪排,接着给孩子洗澡,用钉子把架子钉牢;吃过了午饭,安排孩子午睡,给了送冰块的工友小费后,看一个钟头书,然后带孩子出去散步,顺便去拜访一下维达;吃过晚饭,让孩子上床睡觉,马上补袜子,耳边听到肯尼科特一面打呵欠,一面在指责麦加农大夫不该用他那套蹩脚的X光仪器来治疗上皮癌;补好了长袍以后,已经昏昏欲睡,只听到肯尼科特在给炉子添煤,临睡前还硬着头皮看了一页索尔斯坦·维布伦224的书——整整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只有在休非常淘气,或者呜呜呜地叫,或者哈哈哈地笑,或者用令人吃惊的成年人的口吻说“我爱我的小椅子”的时候,卡萝尔心里才会感到很高兴,在别的时候,她总觉得孤单冷清。一想到这里,她再也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幸运了。她真恨不能像维达那样安于戈镇的现状,高高兴兴地拖地板——那才好呢。

卡萝尔看过的书,真是数量惊人,这些书不是从公共图书馆借来的,就是从圣保罗各书店买来的。起初,肯尼科特对她买书的癖好感到十分不安。书——终归是书吗,这儿的图书馆里有好几千册书,可以免费借阅,那你又何必一定要自己掏钱去买呢?为了这件事,他担心了两三年,后来认为她之所以染上“怪癖”,也许就是因为她当过图书馆馆员,恐怕一辈子也都改不掉了吧。

她读过的这些书的作者,十之八九都是维达·舍温深恶痛绝的。他们中间,有年轻的美国社会学家、年轻的英国现实主义作家、俄国的恐怖分子、安纳托尔·法朗士225、罗曼·罗兰226、尼克索227、威尔斯228、萧伯纳、凯伊、埃德加·李·马斯特尔斯229、西奥多·德莱塞230、舍伍德·安德森231、亨利·门肯232以及所有具有颠覆性的哲学家和艺术家,无论是在纽约挂着蜡防印花布帷幔的画室里,在堪萨斯的农场里,在旧金山的客厅里,还是在阿拉巴马的黑人学校里,许多妇女正在孜孜以求地向他们请教。卡萝尔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一种模糊不清的、如同好几百万妇女都感觉到的愿望,同时,她也得到了一种必须具有阶级意识的决心,但她就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属于哪一个阶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