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由于飞轮旋转得太快,灰色的钢圈仿佛静止不动似的,榆树成行的林荫大道上,覆盖着灰色的积雪,太阳还没有出来,隐蔽在灰色的黎明之后——这种灰色的情调,正是维达·舍温在三十九岁时的生活写照。

她个子矮小,机灵活泼,她的肌肤略呈灰黄色,她的黄头发已开始泛白,而且显得有点儿干巴巴的。她身上穿的蓝绸衫,镶着素淡的花边领饰,脚上是一双黑色高统皮靴,头上戴着水手帽——所有这些穿着打扮,和教室里的课桌一样单调划一,毫无魅力。但她的一双眼睛却使她的外貌显得特别有精神,可以看出她具有坚忍不拔的个性,而且总是相信世界上每一件东西都是有实效和有意义的。她的那双碧蓝的眼睛一直在滴溜溜地转动,迸射出欢乐、怜悯和热情的光芒。她安睡的时候,眼角边布满皱纹,光芒四射的虹彩会被垂下的眼睑所遮蔽,她的那种神采奕奕的仪态也就消失殆尽。

她出生在威斯康星州一个山峦起伏的小村子里,父亲是个贫苦的牧师。她在一所假仁假义的大学里半工半读,毕业后在满目荒凉、到处都是蓬头垢面的鞑靼人和门的内格罗人的铁矿区小镇那一带教过两年书,后来就到了戈镇。她在这儿一看到郁郁苍苍的树林和大草原上一望无边的闪闪发光的麦田,就觉得仿佛真的置身于天国乐园了。

她对跟她一起共事的老师们说过,校舍多少有点儿潮气,不过,她认为教室倒是“安排得非常方便——楼梯口的那座麦金莱总统的半身雕塑像,是一件很好看的艺术品,人们一想到这位勇敢、诚实、以身殉职的总统,思想上不是都会受到很大的鼓舞吗?”她在学校教的是法文、英文、历史以及二年级拉丁文。

其实,她只不过玄乎其玄地讲讲拉丁语法中的间接语段和绝对离格罢了。她觉得学生们的学习进度好像一年比一年快。她花了四个冬天的时间组织辩论会。在某一个星期五下午进行热烈辩论的时候,辩论人都能做到一句话也不漏掉,这好歹使她感到自己没有白费力气。

她平时过着忙碌而有益的生活,看上去似乎很冷静、很单纯,但心灵深处却充满着恐惧、渴望和内疚。她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但自己就是不敢说出来。她甚至还讨厌听到“性”这个字眼。她梦里看见自己变成了穆斯林后院深闺里的一个肌体洁白而又温馨的妻妾,醒来时吓得浑身发抖,好像她早就在自己幽暗的房间里毫无保障似的。于是,她连忙向耶稣祷告——她总是向上帝的儿子祷告——对他献上自己的无限敬慕之情,称他为永远令人敬爱的主。只要一想到他的荣耀,她心里就顿时充满了炽烈的热情,因而感到自己无比兴奋、无比高大了。这么一来,她总算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心里不再感到恐惧了。

白天她虽然忙于参加各种活动,但有时免不了嘲笑入夜以后自己胸中难以排遣的那些炽烈的热情。她假装出乐乐呵呵的样子来,到哪儿都是这么说,“我想我天生就是个老处女,”“谁都不会娶我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女教员呀,”“你们这些吵吵闹闹、令人讨厌,而且又是惹不起的男人,我们女人真不乐意让你们到这里来乱转悠,把那些干干净净的漂亮房间弄得邋里邋遢的。要知道你们需要的是安慰和开导,不然我们早就该把你们通通轰出去了!”

可是,她在舞会上不知被哪一位男士紧紧搂住的时候,甚至当乔治·埃德温·莫特“教授”一面跟她谈到赛伊·博加特有多么顽皮,一面慈父般地抚摩着她的纤手时,她都会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她好像自以为很了不起,觉得至今还保持着自己的童贞。

1911年秋天,威尔·肯尼科特结婚的前一年,有一次打桥牌五百分,维达·舍温就是跟他搭档的。那时候她三十四岁,肯尼科特大概是三十六岁。她觉得他很了不起,有些稚气,喜欢玩乐,而且身材长得魁伟,所有英雄素质好像都集中在他身上一样。他们两人帮着女主人端生拌凉菜、咖啡和姜饼。他们在厨房里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而其他人都在对面的房间里闷头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