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肯尼科特见到妻子送的圣诞节礼物时觉得非常高兴,于是,他也回送了她一枚钻石胸针。可是,对于那天早上的节日仪式和由她一手装饰好的圣诞树,挂起来的三只长筒袜子、彩带、镀金小图章以及藏在礼物里的祝愿信,等等,肯尼科特是不是很感兴趣,卡萝尔心里觉得没有什么把握。当时他只是说了这么两句话:

“你张罗得很不错吗。今天下午,我们上杰克·埃尔德家打五百分牌戏,你说好不好?”

她回想到从前她父亲在过圣诞节时精心设计出来的惊人杰作:圣诞树顶上那个神圣的老式布娃娃,一大堆价钱便宜的礼物,喝的是潘趣酒189,唱的是圣诞颂歌,大家还围在火炉边烤栗子吃。她至今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法官”得意扬扬地揭开孩子们乱写在小纸条上的秘密,当场宣布谁可以去乘雪橇,谁可以谈谈究竟有没有圣诞老人的问题。她还记得父亲宣读过一篇冗长的起诉书,控告自己这个人太容易感情用事,因而有损于明尼苏达州的尊严和安宁。当然,她也还记得父亲那两条细腿在雪橇前面一闪一闪的……

想到这些,她声音颤抖着说:“我得上楼换鞋去,穿拖鞋太冷。”她将自己反锁在那个一点儿都没有罗曼蒂克情调的浴室里,坐在光溜溜的浴缸边沿上失声痛哭。

肯尼科特平生就有五大癖好:行医、置地产、爱卡萝尔、开汽车和去野外打猎。至于他的这些癖好,究竟孰重孰轻,孰先孰后,似乎并没有定规。论医学,虽然他一向孜孜以求,热心钻研——他敬佩圣保罗城里某位外科医生,也指责过那里的另一位外科医生,不该净出坏主意,撺掇乡下开业医生把需要做手术的病人通通推给他。他对诊金均分的办法深感愤愤不平,他为新型X光透视医疗器械觉得骄傲——可是他认为上面这些事情中哪一件都比不上开汽车叫他更开心了。

哪怕是在冬天,肯尼科特还是要把买了两年的“别克”车保养得好好的,平时那辆车就停放在屋背后的马厩里,这也算是他的汽车房吧。他把注油器灌满,又在挡泥板上涂一遍漆,最后从汽车后座底下清除了一大堆废物,什么破手套呀,钢垫圈呀,皱成一团的地图呀,还有一层层厚厚的尘土以及沾满油污的烂纱头破布条。在冬天的晌午时分,他兴冲冲地从屋里走出去,正儿八经地把那辆车子来回琢磨半天工夫。想到“明年夏天我们可能会做一次妙不可言的旅行”时,就眉飞色舞起来。他一溜小跑奔到火车站,要了一些铁路行车地图,回到家里就在图上标出可以通行汽车的路线的各站站名,从戈镇到温尼佩格,或是得梅因,或是格兰德·马雷,一面自个儿在嘀嘀咕咕着什么,一面又巴望从妻子那里听到对类似“我们要是从拉·克罗斯出发去芝加哥,不知道中途能不能在巴拉布停一下”这样迂腐透顶的问题发表的高见。

开汽车对他来说,是一种毋庸置疑的信仰,也是一种神圣的祭礼。通电后迸射出来的火花,已代替了昔日摇曳不定的烛光,活塞环就像祭坛的酒器一样圣洁了。他的礼拜仪式只不过是拖长调子,好像带着节拍的这么一句话:“据说从都庐斯到国际瀑布有一大段路,你就只好安步当车了。”

他同样也醉心于打猎活动,满脑子都是卡萝尔难以理解的抽象概念。整整一个冬天,他埋头攻读《狩猎必览》这一类的书,回忆过去一年里惊人的狩猎记录:“记得那一天太阳偏西时,我站得远远的,一枪就打中了两只野鸭子的事吗?”他的那管心爱的转轮鸟枪,也就是他说的“气泵枪”,一个月里至少要从粘满油渍的厚绒枪套里拿出来检查一次,给扳机上上油,还要悄悄地举起枪来瞄准天花板,比试一番过过瘾。每逢星期天早上,卡萝尔照例听到他在阁楼上走动时发出的沉重的脚步声。过了个把钟头以后,她发现他在那里翻箱倒柜找什么长筒靴、鸭囮子190、午餐盒,要不就若有所思地乜着眼看一些旧子弹,一会儿用袖子把它们的黄铜雷管擦擦亮,一会儿又摇摇头,好像觉得子弹早已失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