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大草原乱云翻滚的苍穹下,有一头钢铁做的庞然大物,飞也似的向前驰去。除了一阵阵拉得很长的汽笛吼声以外,还不断传来令人恼火的轰隆轰隆的噪音。浓郁的橘子香气,跟没洗过澡的旅客以及破旧行李包裹散发出来的潮味混杂在一起。

沿途经过的那些小市镇,市容简直可以说是杂乱无章,就像阁楼里乱七八糟堆放着的一些纸板箱。极目望去,庄稼地里都是残留下来的褪了色的金黄色根茬,偶尔可以看到绕在白色农舍和红色谷仓周围的一丛丛小柳树。

第七次旅客列车轰隆隆地穿过明尼苏达州,不知不觉地爬上了那从炎热的密西西比河下游一直伸展到落基山脉、长达一千多英里的气势磅礴的大高原。

这时正是九月间,天气燠热,尘土飞扬。

这列客车没有挂上豪华的高级卧铺车厢。美国东部地区的普通车厢都是随便入座的,每一排座位有两个罩着厚绒布椅套的活动座椅,头靠着的部分包着不大干净的亚麻布毛巾。这节车厢分为两部分,用一些橡木雕成的圆柱子隔开,过道则是光秃秃、质地粗糙、沾满油污的地板。车厢里没有侍应生,没有枕头,没有卧具。旅客们整天整夜都得待在这个长长的钢制箱子里。他们中间,有种庄稼的乡巴佬,带着终年疲惫不堪的妻子和乍一看似乎年龄都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们;有刚找到活计,赶去上班的工人们;还有头戴圆顶窄边礼帽,脚上穿着闪闪发亮皮鞋的推销员。

在这水泄不通的车厢里,他们口干舌燥,闷热难受,连手上的纹路里都沾满了污物。睡觉的时候,他们七歪八斜地蜷缩着身子,脑袋靠在玻璃车窗上,或者枕着卷成团的外衣,靠在座椅扶手边上,两条大腿不客气地伸到过道中间去。他们不看书报,也不思考什么问题,他们只是一个劲儿在等待。一位未老先衰、满脸皱纹的年轻妈妈,好像关节有些不灵便。她没精打采地打开一只手提箱,里面有皱作一团的罩衫,一双鞋头上已经破了洞的拖鞋,一小瓶专卖药,一只洋铁皮杯子,还有一本专门谈梦的平装书,这是报贩好说歹说劝她买下来的。她拿出一块粗面粉饼干喂她那个正躺在座位上号哭的小孩。饼干碎屑大部分都掉在座位的红色厚绒布上,那个女人叹了一口气,竭力想把碎屑掸掉,可是那些碎屑淘气地跳起来,又落回到厚绒布上。

一对满身污垢的夫妇正在嚼三明治,把面包皮扔在地板上。一个皮肤呈砖块颜色、腰圆膀粗的挪威人,干脆把皮鞋脱了下来,边轻松地在嘟囔些什么,边把他的两只穿着灰色厚袜子的脚丫子搁到前面的座位上去。

还有一位老妇人,她那牙齿完全脱落的嘴巴紧闭起来时活像淡水龟。她的头发黄多于白,看上去像是发霉的亚麻布,稀稀拉拉的头发中间露出一小块一小块淡红色头皮。这时,她着急地拎起自己的皮包,把它打开,往里面瞧了一眼,又把它关好,放到座位底下。不一会儿,她又把它拎了起来,打开看看,照例又把皮包收藏起来。那个皮包里装满了“宝物”和“纪念品”:一个皮扣子,一张年代久远的音乐会节目单,一些线头线脑之类的小玩意儿,比如缎带、花边和丝绒带子等。在她身旁的过道上,有一只好像在做金刚怒目式的长颈鹦哥,正关在圆笼子里。

在面对面的两排座位上,挤满了来自斯洛文尼亚41的铁矿工的一家人。座位上的皮鞋呀,洋娃娃呀,威士忌酒瓶子和用报纸包的小包包以及针线袋什么的全都乱放一气。老大是个男孩子,只见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只口琴,揩掉上面的烟末,使劲地吹着《佐治亚进行曲》,吹得整个车厢里的人头皮发麻。

这时,报贩走了过来,向旅客兜售巧克力和柠檬水果糖。有一个小女孩老是在自己的座位和用水冷却器之间走来走去。她把厚纸袋当作杯子使用,每次经过的时候,总是把水滴滴答答地洒在过道上,而且照例绊倒在一个木匠的脚脖子上,惹得那个木匠咕哝着说,“乖乖,你可要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