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2页)

“什么事也没出,”阿尔卡季赶紧回答,“不过我们耽搁了一点时间,所以我们现在饿得像饿狼一样啦。好爸爸,你快催催普罗科菲依奇开饭,我马上就回来。”

“你等一等,我同你一起去。”巴扎罗夫突然从沙发上蹦起来叫道。

于是两个青年人就走了出去。

“这人是谁?”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阿尔卡沙的朋友,据他说,此人非常聪明。”

“他将在我们这里做客?”

“是的。”

“这个头发又长又多的家伙?”

“嗯,对。”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用指甲敲了敲桌子。

“我发现阿尔卡季sést degourdi[24]。”他说道,“我高兴他回来。”

吃晚饭的时候,大家很少谈话。特别是巴扎罗夫几乎什么话也没说,但吃得很多。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讲了一些他所说的农场生活中的一些七七八八的事情,谈到政府即将采取的某些措施[25],谈各种各样的委员会,选举代表、使用机器的必要性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问题。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则在饭堂里来回缓慢地踱步。他是从来不吃晚饭的,只是偶尔从斟满红酒的酒杯里喝上一小口,很少发表什么批评性的意见,更多的倒是不时发出一些像“啊!哈!哼!”之类的感叹。阿尔卡季谈了几条彼得堡的新闻,但他总是感到有点不大自在。一个年轻人刚刚脱离孩提时代,却又回到了人们惯于把他看成小孩的地方,往往都是有这种不自在的感觉的。他故意把自己的讲话拉得很长,避免使用“好爸爸”这类的字眼,有一次他甚至用“父亲”这个词去取代“爸爸”,不过确实是透过牙缝含含糊糊说出来的。他不断给自己的杯子里倒酒,大大超过了他的酒量,但他还是把酒都喝光了。普罗科菲依奇两只眼睛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尔卡季,不过嘴巴却在不停地嚼动。晚饭以后大家马上各自回房里去了。

“你伯父可真有点怪。”巴扎罗夫穿着睡衣,坐在阿尔卡季的床旁,一边使劲抽着一个短烟斗,一边对阿尔卡季说道,“真想不到他在乡下还这么讲究穿着时髦!你看他那指甲,那么长的指甲,简直可以送去展览呢!”

“可惜你不知道,”阿尔卡季回答道,“想当年他可是个风流人物。将来找个时间我把他的历史讲给你听。他曾经是个美男子,倾倒过许多妇女。”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他是在怀念往日的风流!可惜在这里,没有任何女人可以为他所倾倒了。我老是看了又看,发现他的衣领子真是硬得出奇,活像石头做的,再说那下巴也刮得真干净。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你不觉得这非常可笑吗?”

“你说的大概是对的,不过,说老实话,他是一个好人。”

“这是一个老古董!不过你父亲倒是个好人。他白白地糟蹋时间读诗,在家产的经营管理上也未必思考得对头,但他是个心地很善良的人。”

“我父亲是个金子般的大好人。”

“你是否注意到他有点胆怯呢?”

阿尔卡季摇了一下头,似乎他自己并不胆怯。

“这些老朽不堪的浪漫主义分子真是怪得出奇!”巴扎罗夫继续说道,“他们把自己的神经系统弄到了动不动就激怒的地步……连心理平衡都破坏了。不过,再见啦!我的房间里有一个英国式的洗脸盆[26],可是房门却关不紧。不过这一点还是应该鼓励:使用英式洗脸盆,总还是一种进步嘛!”

巴扎罗夫走了,但欢乐的情绪仍然控制着阿尔卡季。睡在自己出生的家里,躺在熟悉的床上,盖着亲爱的手,也许是老奶奶那双亲切、善良、不知疲倦的手做成的被子,感到特别甜蜜。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叶戈罗夫娜,叹息了一阵然后祝愿她魂升天国……为自己他倒没有祈祷。阿尔卡季也好,巴扎罗夫也好,都很快就睡着了,但家里其他的人却久久未能入睡。儿子的归来,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感到非常激动。他躺在床上,但没有熄灭烛光,而是以一只手支着头,翻来覆去地思考了好久。他的哥哥也在自己的书房里坐到半夜过后。他坐在壁炉前面一把加姆布斯式[27]的围椅上,壁炉里的炭火已经奄奄一息。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没有脱去衣服,只是一双中国式的没有后跟的红色拖鞋换下了他脚上的涂过拉克油的半高腰靴子。他两手捧着一份最新的Galignani[28]报,但他却没有看。他两眼凝视着壁炉,那里面的淡蓝色火焰在不停地颤动,一会儿熄灭,一会儿又升起……上帝知道他的思想在哪里徘徊,但不只是仅仅徘徊在往事上:他的面部表情非常集中,也非常忧郁,如果一个人仅仅在回忆往事,是不会有这种神情的。而在后面的一个小房间,一个穿一件天蓝色长袖短棉袄的年轻女子坐在一只木箱子上,黑黑的头发包着一块白色的头巾,那就是菲尼奇卡。她一会儿侧耳倾听,一会儿打打盹儿,一会儿仔细看看敞开的房门,从那里看得见一张小孩的摇床,听得见熟睡的孩子均匀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