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7页)

去年杭得茶带学生到钱山漾去时,曾经顺便去过英士墓。英士墓在南现山,看上去相当宏阔,墓前有孙大总统诗词,平台前沿两侧有青石狮子一对;墓道前有四柱三间冲天式的石坊,正中横额镌有孙中山的“成仁取义”题字,左额是林森的“浩气长存”,右额则是蒋中正的“精神不死”。四根石柱上镌刻的那两副槛联,得茶倒是记下了。蔡元培所书的是:轶事足征可补游侠货殖两传,前贤不让询是鲁连子房一流;于右任所书的是:春尝秋帝生民泪,山色湖光烈士坟。

得茶对陈英士这个人的认同感,或许多少来自于一点家族,他的曾祖父和那个曾舅公,都曾经是英士的辛亥战友,只是后来分道扬镰罢了:曾祖父脱离了革命,沈绿村当了大汉奸,而躺在坟墓中的这一位,当了沪军总督之后没多久,就被军阀暗杀了。葬在这里数十年,湖州乡党倒是把他当个大英雄看的,也还算安静。像这样的墓地也要砸掉,得茶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刚才出杭州城时的那种莫名的兴奋,顿时就被冲得七零八落了。

从湖州小城下车,抬头见飞英塔还在,杭得茶忐忑之心又稍安了一些。这飞英培才真正是湖州一绝,说是唐代成通年间有个叫云皎的僧人自长安得舍利子七粒,又有阿育工饲虎面像一尊,归湖州建塔而藏之。到了北宋年间,民间传说有神光出现在绝顶之上,故又做了一个外塔笼之,这才有了塔中之塔的式样。佛家有“舍利飞轮,英光普现”之说,故取名飞英塔。得茶一年前也专程去看过此塔,那塔因年久失修,外塔塔顶倾塌,内塔也被殃及而受损。当时他还专门跑到文物部门去摇唇鼓舌了一番,说飞英塔乃唐宋之古物,独一无二的构造古今唯一,历代都由政府主修,不能到了我们这一代人手里眼看着倒掉。……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恍然若梦。

小镇南没离湖州六十里路,有班车前往,正是中午时分,得茶也没心思再跑到城里去吃过去爷爷常常托人带来的湖州千张包子和想起来就要咽口水的湖州大馄饨,倒是车站小卖部的钢精锅里还盛着半锅粽子,早已凉了,得茶买了几个带上,一个还没吃完,车就来了,上车时心里便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那个近代史上江浙财团的发祥地,号称国民党半个中央的所在处,史称四象、八牛、七十二条狗的资本家满地捡的江南名镇将是何等光景。杭得茶又不免为自己的行动感到茫然,与茫然相伴的,还有那种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激动——那种企盼与某一个女子见面、同时又非常害怕相逢的奇怪而又陌生的感情。

无论如何,这一次一定要说服她赶快收拾好东西,等他从杨真先生处回来就立刻动身回杭。至于回杭后她和吴坤结不结婚,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想到他们还有机会一起坐车,单独呆上三至四个钟头,他激动得脸都红了。同时又一再地下决心:只有那么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要是被吴坤看破他的心思呢?……年轻的杭得茶怔在那里,嘴唇就干了起来。

站在南行镇市河与运河的汇流处通津桥上,阳光白得炽人,晒得得茶目光发散,几乎集中不起来。往河两岸扫了一下,墙门上也有各种大标语,但比起省城的闹猛,这里毕竟要宁静一些。

大学时代得茶利用寒暑假跑过许多江南小镇,其中嘉善的西塘和湖州的南河,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野花临水发,江鸟破烟飞,从感情上说,南海这样的古镇给他更多的认同感,所以一听说白夜到的是这个地方,感觉便好了许多。他很难想像一个如赵争争一样的红卫兵,如何在这样的小桥流水人家处叉腰走来走去。

行至中心学校门口,得茶发现,这里的造反还没有发展到砸烂一切的程度。至少,这所1912年建成的从前的丝业会馆的大门上,那用英文书写的SILKGUILD横额至今依然存在。他探头往里面望了一望——还好,那个原名叫“端义堂”的大厅也还在,上面抬梁式木结构上的双凤、牡丹图案也都依然如故。这里曾经是南漫丝经公会办公之处,厅内宽敞,可设宴五十四桌。多少年前的每年四月,在此开蚕王会,数百人聚首一堂共祭蚕神。如今早已是一所学校了,应该是最容易受到冲击和砸毁的那种地方了,竟然静悄悄的没有人。得茶心里好受了一些,此地虽然不是白夜所在的学校,但南污人看来还没有从省城沾染上暴力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