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7页)

德清这个地方,地处杭嘉湖平原西边,出杭州城百把里路程就到了。境内有清凉世界莫干山,夏天好避暑的人,大多都知道其名。还有个著名的唐代诗人,那“郊寒岛瘦”中的前者孟郊,也是德清人。得茶自小就随爷爷读他的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少时读他的诗文,真有高山仰止之感,谁料就这么近在飓尺呢?

沿路山坡上一路的茶山,密密匝匝,行行复行行,大学生们看着激动,纷纷寻找形容词,有人说像一条条绿弧线,大家听了都笑,说这也是形容?还有人说是群山的一顶顶毛线绿帽子,大家听了又笑,说像倒是都像了,不过给山都戴绿帽子,山也太委屈了。有个女生倒有想像力,说像是造物主奶奶纳出的鞋底子,不过是用绿线纳的,大家听了都说这才有点意思了。那女生就问杭老师,听说您的名字才是与茶有关的,得茶而解,就是得茶而解,您说,这高山坡上的绿茶像什么啊?得茶看来看去也找不到形容词,只好开玩笑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茶,可说乎?不可说也。说得大家都再一次大笑,这才把话转移了。

杭家得茶这代人中,已经没有一个人在真正事茶了,只有得茶在研究地方志中的食货类时,对茶进行了专题的关注。他是专门研究陆羽的,德清的茶和茶事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茶经·八之出》有记载,说到浙西之茶,以湖州为上品,产于“安吉、武康二县山谷”。文字虽少,却是权威性的,定了德清产茶的品质和地位。得茶还记得旧年陪嘉平爷爷去庄府看农大茶学教授庄晚芳先生,临别前庄先生送莫干黄芽数两,又说了一段当年轶事。那还是五十年代,庄先生曾在莫干山荫山街上,于一农妇手中买得十块钱一斤的芽茶,问产于何处,笑而不答。庄先生品饮之后,随即赋诗一首,其中有“塔山古产今何在,卖者何来实未明”之句。嘉平爷爷把茶和茶涛同时带回了羊坝头杭家,嘉和喝了,说好,似山中老袖。读了诗,却笑了,说:“到底是庄先生,两句都有典。”嘉平说:“前一句的典我倒还记着一点,县志上记着:茶,产塔山者尤佳。那后一句典出何处,倒是费解了。”嘉和淡淡一笑,回答说:“你这一典是古典,我这一典却是今典啊。典出中央文件,国务院不是早就规定了农民不得卖私茶吗?你想庄先生问那农妇卖茶何来,她敢回答吗?她笑而不答,庄先生不是只好‘卖者何来实未明’了吗?”

得茶不敢想像上一次来湖州与这一次来湖州之间,会有这么重大的事件发生。他本来还计划着,陪爷爷专门来一趟湖州,一是去顾诸山下看望正在劳动改造的杨真先生;二是走访一下位于武康的小山寺,爷爷说俗称此寺为翠峰寺,他年轻时还去过那里。《茶经》上记载的那个释法瑶,“耳垂悬车,饭所饮茶”,以茶代饭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爷爷说这个寺建于公元五世纪,至今还有遗址。然而,这一次得茶肩负吴坤的使命而来,却再也没有上一次来时的那种求知的热情了。另一种更为不安的激情,却以暧昧的方式引导着他,使他在深感不安的同时,却马不停蹄地直奔浙北。

湖州城离杭州三小时车程,将近城郊,有人站了起来,兴奋地指着车外说:“我说肯定要砸的,我说肯定要砸的,我老公还不相信,还要跟我打赌,说陈英士是孙中山看中的人。孙中山算个屁?要是活在今天,也不是一个走资派,一个赫鲁晓夫,说不定现在也在戴高帽子游街了呢!”

说话的是个中年妇女,难看,脸皮,格淬刻薄,眼梢吊起,嘴角下拉,看上去有些面熟,得茶心里一惊,突然想到那个专门来找吴坤的女中红卫兵。真是不可思议,一个那么美而一个那么丑,同时又那么相像。这种相像的表情,正在1966年的夏日以惊人的速度裂变。它们仿佛是自身带着生命出现的,繁殖的速度如此之快,犹如雨后大森林里的蘑菇;又好像这张脸本来就潜伏在后面,只要时机一到,就突然显现出来罢了。得茶从本质上讨厌这种对破坏的发自内心的呼应,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和另外一些乘客一样站了起来,听着人们朝着英士墓的方向惊呼和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