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8页)

要抓走资派,难免他们这些无党派人士也会吃点误伤,围攻起来一起批斗的事情也不是没有,但杭嘉平私下里愿意承受这种磨难。他想,要党改正错误,看来也只有这样猛烈地冲击一下了。谁知过了八月,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一发表,工作组联络组一撤销,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把军帽那么一挥,一切就迅猛地走向了极端。杭嘉平从年轻时代开始,就是一个思想趋于极端的人,年纪虽大,思想依然容易偏激。即使是他这么一个人,对这场运动的理解也已经走向了不理解。运动越来越激烈,范围越来越大,党内党外、各行各业、知识分子、工农群众,谁挨上运动的边就谁倒霉。最后弄到传统也不要了,学校也停课了,工厂也不上工了,街上出现造反派,所有的社会秩序、公德、规范、习俗,全都翻了个底朝天。到了这个地步,杭嘉平不得不想想,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着什么,而他自己,也正在面临着什么了!

杭嘉平最痛心的是他的得放。他没想到首先带着红卫兵来抄家的,会是他的最得意的孙子。当他和一群黄毛小子黄毛丫头站在他面前,要他交出反动证据时,他吃惊地摊着手说:“我哪有什么反动证据!我革命都革命不过来呢,你们说话可是要有证据的啊!”

孙子冷笑一声,说:“你当我们革命小将是瞎子?这半个月来,你每天早上在厕所里塞什么东西?”

杭嘉平惊得背上的汗刷地流下来。这段时间,他确实是在销毁一些信件。办法也独特,先拿脸盆把信件泡软了,第二天一早倒到抽水马桶里冲掉。他爱写信,自然回信也多,但五七年之后,他写的多是应酬之作,还参加了诗词学会,也无非是风花雪月加三面红旗罢了,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已经充满了遗老的头巾气。即便如此,这些东西他还是不敢留下,统统消灭在下水道里。有几回马桶被塞住了,他就让孙子来帮他通。他虽然没跟孙子说厕所为什么会堵,但也没有想过要隐瞒。没想到孙子就那么出卖了他。孙子竟然能从厕所里拣出一批信,那是黄娜从英国寄来的。孙子大声地叫道:“老实交代,你是怎样里通外国的?”

“那是你奶奶给我的信!”

“谁叛党叛国,谁就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得放突然叫了起来。杭嘉平活到六十五岁,此刻真是如梦大醒,盯着孙子得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杭嘉平住的院子,在解放街的马坡巷小米园后面。这小米园,传说是明代大书法家米茉的儿子小米的故居,后来又成了清代大诗人龚自珍家的院子。平日里,此处也是一个闹中取静之处,杭家又是个独门独院,被画家黄娜悉心收拾,很是像样。如今造反不过月余,院里院外,摊得一世人界。各家墙头和门上贴着一张张的标语和大字报,大字报上的墨水还是湿的,流下来一条条的,像是被雨淋过了一样,人名上打着红叉叉,那红颜色也是湿的,流下来,像血,殃及南廊下的一只八哥,也被“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现在整个街巷突然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打着红叉叉的人名,那情景,不能说是不恐怖的了。

白天来抄家的时候,大门口来来回回地集聚着一群人,冲进来也是着实地看了一会儿热闹,后来大门被封上了,院子里反倒安静了。现在是夜里,残月东升,杭嘉平当院而坐,就着天光,还能看到挂在晾衣服的铁丝上的那些红红绿绿的标语,东一条,西一条,就在风中轻轻地舞动。间或,他还能听见院角处有泼刺泼刺的水声。他想起来,那是黄娜从前在院角建的金鱼池,被小将们砸了,水漏得差不多了,那些半死不活的金鱼正在挣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