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8页)

过桥面,或是杭州人的一种特殊的面条吃法,就是把面条上的料加足了另置在小盘中,用来下酒。嘉和要了过桥面,就是要请他们二位喝酒了。果然嘉和又点了一瓶加饭,说:“下次专门吃过,今日意思意思。”

杭汉虽和大伯几年不见,但他是最懂这老人心事的,喉咙就噎着,说不出话来,三人就先干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面上来了,他几次举著也难以下咽。他是不胜酒的,此时却陪着伯父一杯一杯喝。方越饿了一天,自顾填肚子,呼嗜呼嗜吞着面条,却问:“二哥,非洲比这里热吧,茶叶可生得好?”

杭汉一下子就想起了非洲,才离开了两三天,却恍如隔世。他不是一个很善于言词的人,但这时却强打精神,自己宽自己的心,说出的话倒像是首诗:“非洲怎么不热,一年到头都可采茶,每个月都可见茶花发,白花花的一片。我们在苗圃里插下茶穗,一年就有一米可长。到了雨季,茶叶就越发可看。茶园周围,那是一片片的火焰树,高高大大的,比街上游行的红旗还红。火焰树旁边,芒果树挂满了浅黄色的果实。香蕉的叶子,比门窗还大,一串串的香蕉,就挂在中间,就像一串串的眉月。还有一大球一大球的菠萝,像士兵一样,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立在茶园旁边正说到这里,”突听一声吼:“周树杰!周树杰!谁是周树杰!”

只见一个服务员拎着那高帽子走进店堂,猛的一声吼,那三人顿时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眼看着杭汉的脸就刷的一下白了,方越突然就站了起来,却看见嘉和坐着,朝他笑了一笑。突然,方越就感到了一阵轻松,就像那年从深山里出来时第一次到杭家见到他一样。义父那没有了小手指的左手朝他挥了挥,他就重新坐了下来。那服务员却走了过来,警惕地问道:“谁是周树杰!”

嘉和却问:“请问,厕所在哪里?”

服务员用手指了一指,拎着高帽子回灶间去了。嘉和咧了咧嘴,说:“再往下说——”

“说什么?”

“说你的非洲啊”

“哄哄,非洲,非洲的茶园旁边,还开满了合欢花。茶不是喜欢阳崖阴林吗?这些合欢花一束束地开着粉红的花,就是阴林。茶树上面成群地飞舞着长尾巴的金色鸟儿。我们的茶,在它们眼里,就是最美好的东方伙伴。懊,我差点忘了说,还有面包树,猴子最喜欢吃那东西。仙人掌长得比人还高,它开的花,那才叫好看呢,非洲啊……”

杭汉突然停著不言了,看着他们,他看见他们的眼睛都已经是红红的了,自己的眼眶就一热,哺哺自语:“非洲……非洲……”

“被你那么一说,我真想去一趟非洲啊……”嘉和说,和两个晚辈碰了碰杯,一饮而尽。两个晚辈却停著望着他——他们的目光中流露出崇敬的神色。这是大难临头时的成年男子对德高望重之辈的依赖。杭汉一口气干下了这杯酒,就着眼泪,说:“伯父,吃了饭,我想到父亲家里走一趟。”

杭嘉平被封在院子里,既进不了他的屋门,又出不了他的院门——红卫兵可真能革命,拿大字报把他家的院子大门和屋门都糊了起来。好在七斗八斗一阵,皮肉吃点苦头,还未伤筋动骨,也许是看在得放的面上,还没拉他去游街,只是乱七八糟掳了一些东西,一声号令,就撤了。

八月份之前,嘉平是拥护这场革命的。要抓党内走资派,他想,这又何乐而不为。反正他也不是党员。有些党员干部,早就该这么冲击一下,头脑清醒清醒了。五七年是知识分子给他们提意见,还没怎么触及灵魂呢,就被一棒子打下去了,他算是侥幸过关,当时吴觉农先生也在政协,关键时刻保了他。不过他也没有少检查,想起那时候他杭嘉平竟然也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痛哭流涕之时,事后他汗毛都会竖起来。他想这还是他吗?还是那个搞工团主义、去苏联留学、参加过北伐的杭家二公子吗?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唱反调了。不用他唱,因为毛主席已经发现了问题,毛主席还是伟大啊,他不会因为五七年大鸣大放之后就对党内的严重问题视而不见。这次他不再依靠知识分子了,他依靠青年学生,依靠工农兵群众。群众和知识分子风格是不同的,群众什么也不怕,他们不但要触及人的灵魂,还要触及人的皮肉。从前那些严重的官僚主义分子,这下确实有他们的好看了。群众的怒火不是无缘无故就那么点起来的,他乐观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