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10页)

“可是据我所知,她和她的生父并无来往。”

“这并不影响她真正地爱他。她跟我不止一次地用赞许的口吻评价她父亲的右倾。她身上有着一些相互矛盾的激烈感情,它们常常处在尖锐的火并状态。我应该找一个怎么样的说法来形容呢?我可以说那是一个旋涡,或者一个陷饼,一碗迷魂汤,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你被这些东西吸引了。”

“你用了一个好词儿。不过如果用诱惑,或者蛊惑,也许更准确吧。”

“那么她现在开始忘却从前了吗?”

吴坤摇摇头:“这是一场长期的较量,她要求在那个名叫南行的小镇中学里当一名图书管理员。你看,她就以这样一种方式,与那个已经自寻灭亡的家伙同在。”

“你是说,她还没有同意和你结婚?”

“不,不,她同意和我结婚,她非常乐意和我结婚,但她不爱我。”

杭得茶吃惊地盯着已经进人醉意的吴坤,他现在开始明白什么叫相互矛盾的激烈感情了。他一时无话,眼睁睁地看着坐在他面前的朋友长吁短叹,痛哭流涕,他无能为力。关于爱情,他可真是没有什么忠告可以说。但他结结巴巴起来,反倒说了很多,全是大路货,书上看来的。吴坤终于停止了眼泪,暧昧地笑了起来,说:“杭得茶,你应该去恋爱,品尝书本以外的爱情。”他向他挤了挤眼睛,他的眼睛是混浊的,而这个动作在杭得茶看来,也是非常低级趣味的,他立刻就明白书本以外的爱情指的是什么。尽管吴坤很痛苦,并且已经喝醉,但得条依旧本能地拒绝接受他下意识流露出来的品位。他盯着他看的时候,他正看着白夜的相片,用手摸着相片上她的脸,甚至把他酒气冲天的嘴印到了相片中她的脖子上。正是在这一刹那,他产生了厌恶感,他想推开他,结果他站起来推开了窗,然后对他说:“你醉了,睡觉吧。”

那一夜他和往常一样,就着台灯看书,他听到了吴坤的鼾声,酒气混浊,使得茶感到窒息。他梦里不设防的睡相有些丑陋,和他白天的样子看上去大相径庭。得茶已经不习惯与人同室相处了,他睡不着,便看到了桌上相片夹里的姑娘。台灯的余光下,她有着腰股陇脑的面容,脖子长仰着,如受难后垂死的天鹅。他就这样凝视了很久,突然发现自己也是非常低级趣味的,一种不可告人的心清陌生地向他袭来,他就背过脸去,不敢再看。

那对新人准备进人围城的当夜,助教杭得茶在系资料室里度过。从前他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彻夜翻查资料,资料员就给他开了绿灯。今夜,他带足了浓茶,准备通宵读书,但心不在焉,只好把新到的《文物》杂志放到一边,顺手乱翻白天放到包里的杂志和报纸。其中有一篇是吴坤的署名文章:《鼓吹历史主义的真相是什么)。文章主要批判六十年代以来史学界有人对1958年史学革命的批评。这是一篇反对历史主义、主张阶级观点的讨伐檄文,有许多问号和感叹号。文章认为,历史主义是反历史上的农民战争的,而我们新中国的天下难道不就是靠农民战争打下的吗?吴坤甚至说,谁否定历史上的农民和农民战争,谁就是反动派。得茶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他决不能同意吴坤这种虚张声势、乱扣帽子、乱打棍子的做法,他认为他过线了,他怎么可以用政治批判来代替学术争论呢?

他们相处刚刚一年有余,但彼此的史学观点,已经从一开始的完全契合到现在的越来越大相径庭了。吴坤一方面认为算伯赞的历史学观没有问题;一方面又对强势方面采取不加分析的认可,仿佛谁声音大口气横谁就占了真理,对此得茶绝不能够苟同。照此推理,真理就不是什么客观规律,戈培尔谎言千遍,也就真的成为真理了?没想到吴坤对此也没有否认,他眯起眼睛说:这正是我多日来思考的一个问题。抗得茶你和我不一样,你是烈士子弟,特权阶层,你有许多真实的东西都没有看到,而我,我是从什么地方奋斗上来的?告诉你一个秘密,真实和真理是两回事,而我们应该服从的是真理,哪怕它只不过是重复了千遍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