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10页)

杨真愣了一下,说;“你这话听起来就像批判我的人说的。”

寄草哑哑地笑了起来,她的声音这些年来在底层不停的叫喊声中,已经如残花败柳,和她风韵犹存的面容实实在在地形成一个大反差。她说:“别当我十根手指黑乎乎脏兮兮的真的什么都不灵清,你说的我全明白。你是说我们现在还不如从前活得好,这不是污蔑社会主义制度又是什么?”

杨真一边环视周围一边捶着桌子小声说:“你怎么也这么乱弹琴?我是想从理论上搞明白,社会发展的必然阶段能不能够跳跃,这是个学术问题,可以研究嘛。”

寄草瞪着眼睛说:“你也不要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老百姓几年没饭吃了,你那些理论要是不能让他们吃上饭,他们要你的理论干什么!”

杨真看着寄草,觉得她真是一个奇迹,人都快饿死了还敢说这样的反动活,还竟然没有步丈夫的后尘。又想想自己,的确有一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实际上这是一个不可能不涉及到实践的重大理论课题,他当然不是没有想过实践,打他右倾也没有冤枉。他干瞪着眼说不出话,倒叫寄草想起那个很久以前因伤寒打着摆子的革命书生。她重重地叹口气,才说:“我知道你在为我担心,可是你不知道我才是真正为你担心呢。你当了这些年的官,也没学会怎么当,我看你学当老百姓也难。你一个人呆在这里,没个人照顾,也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那才真正要当心呢。”

杨真摊摊手说:“我也认了,这么多年你也不是这么过吗?”寄草说:“你看看我还像不像个人样。不瞒你说我早上出来时还想把自己弄得像样些,破镜子里照照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了。我说书呆子,你就快快成个新家吧,趁你现在还是个教授,还有人肯嫁你。”

杨真突然不假思索地就冒出了这么一句:“到哪里再去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寄草一怔,乌珠就亮了起来,脸上有了一点赧色,却笑着说:“是啊,到哪里去找那个把你的《资本论》往车下扔的同路人啊!”

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看着湖面,饥饿使他们身轻如叶,他们有一种站不住要被风刮走的感觉。桌面上剩了几粒瓜子,寄草麻利地捡了起来,抓起杨真的手,慷慨地说:“都给你,男人经不起饿!”杨真要推,寄草已经往湖边走去。奇怪,西湖也仿佛饿瘦了似的,湖面浅了许多。寄草想起了当年家族中血气方刚的年轻人。1937年秋天的湖上,他们的冲撞和呐喊,他们的牺牲和决战……如果楚卿还活着,会不会与她杭寄草继续舌剑唇枪呢?她看了看。瞧快的杨真,突然没来由地胡思乱想——如果他们还活着,会不会也和这个杨真一样倒霉呢?温情和忧伤升起来了,她对杨真说:“杨真,别跟我和罗力那样,要跟我大哥学。他总是跟我说,别说话,人多的地方,一定记住别说话,要管好自己的嘴巴。”

“你是要消灭嘴的一种生理功能吗?”杨真苦笑着,用玩笑的口吻说。

寄草撒了撤嘴,说:“用心说话不是一样吗?我年轻时看武打小说,知道武林高手中,有人就会说腹语。”

杨真突然问:“你知道那会儿为什么我老想和你在一起?”看寄草被问得有些茫然,便说;“我就是喜欢和你对话,或者你不停地说,我不停地听,或者我不停地说,你不停地听……哎,多好的日子啊……”

他最后的那句感慨,让寄草一下子港然泪下了。

还真让寄草说准了,杨真上了几年课,到底也没管住自己的嘴巴,又开始与人理论可不可以超越阶段的问题了。对他这种有前科的人,上头决定不再姑息,“发”到浙北乡下劳动改造了事。此刻嘉平再提起杨真的事情,寄草就回了一句:“我怎么好跟人家杨真老婆比?人家也是延安时期的老革命。我是什么,立场不分,落后分子,连护士都当不成,只好在弄堂里扎鸡毛掉帚。要不是你们替我担着,我也怕是早进了监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