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0页)

果然寄草说:“大哥,我现在提出离婚,不会再是落井下石吧。”这句话刚刚吐出,她就失声痛哭,连带一起坐着的大嫂叶子和侄女杭盼,都一起哭出了声来。

大哥嘉和眼眶里也都是泪水,一是心痛他的小妹寄草——可怜十五年红颜守空房,双鬓渐生华发,苦到今日还没有一个头;二是心痛他的妹夫罗力——他本来还一直指望着十五年后他们能在西湖边共饮一壶茶。他对这个东北汉子一直有着很好的印象。他是个真人,死硬分子,一口咬定坐牢是受了天大冤枉的。硬到后来,也不是没有出狱的可能,但又暗示,得有个前提,先承认罪行,然后再减刑释放。嘉和赶到牢里去见罗力,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罗力听了这话,摊开一双大手十根手指,问嘉和他已经坐了几年牢,嘉和看着那双累累伤痕之手,说,十年有余了;罗力又问:我犯得着为那余下的几年做狗吗?嘉和听罢此言,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心,一只手抓住罗力的手,说:“大哥三年后再来接你!”

三年过去了,人却还是接不着。

杭嘉平见不得眼泪,连忙拿话来培,说:“是好事啊,是好事啊,哪里说得上落井下石。有几个人等得了十五年?再说现在罗力也已经出狱了,布朗也准备着成家立业。罗力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为了儿子,他什么不肯做?”他想了想,一拍胸膛,“寄草,要不要二哥陪你去一趟十里坪?”

寄草连连摇手,说:“你还想当右派啊,这回可没有人保你了。”

1957年时,杭嘉平仗着自己资格老,又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差一头发丝的距离就要当右派了。还是因为有着吴觉农这些老先生说话,才保下来了。世上之事,真是白云苍狗祸福难测啊。嘉平苦笑着说:“你看人家杨真,还没坐牢呢,老婆孩子就和他一刀两断了。你到今天才提,还担心自己良心过不去。”

提到杨真,大家就重新啼嘘起来。杨真也是,外交官也做过了,京官也做过了,到底还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躲过了五七年,躲不过五九年。好在右倾比右派要轻一个等量级,已经在北京某理论研究部门从事领导工作的杨真又“发”回了杭州,到大学里去教书。唉,马克思主义者杨真同志当年奉旨进京时何等踌躇满志,如今回来又是如何的凄惶落魄,真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斯,雨雪靠靠。寄草这才悄悄叫了杨真,湖上三潭印月我心相印亭前,清茶一杯,为他接风。

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虽然湖上依旧风月无边,但杨真心情沉重,又不想让寄草这倒霉的人再难受,就和她开玩笑,说他当年的话有预言作用,果然他落难了,他老婆立刻离婚,来看他的,还是她杭寄草。寄草这些年一个人在底层生活,又加这两年没饭吃,双颊黑瘦,动作表情都有了一种下层人才有的麻利无碍,备下的那点瓜子她也用来填肚子了,她飞快地吐着瓜子壳儿,一边听了老朋友的话,说:“你和罗力不一样,他是阶级敌人,你是人民内部矛盾,官当不成了,还不是当教授?我就是不明白,你倒是犯了什么事情?”

杨真这些年读了一些书,又见了一些世面,年轻时的书呆子脾气又重新发作起来:“马克思主义者是历史唯物主义者,相信历史是渐进式前进的。但历史真的可以通过革命而飞跃吗?比如我们真的可以从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直接进人社会主义,也就是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吗?我到苏联当了几年外交官,才明白为什么列宁会在十月革命之后提出新经济政策。你不知道,苏联这个国家,别看有飞机有原子弹,可他们的农业生产,还不如沙皇时期呢。”

寄草噗地吐出一片瓜子壳,说:“我明白了,你是说苏联人吃得还不如沙皇时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