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8页)

“大户人家的女儿,有几个像你那样。一双大脚不去说,胸脯挺得贼高,喉咙湖响,人没到声音先到。你是山里头野惯了,还是城里头荡惯了。婆婆不要你三从四德,不过温顺贤惠总也要晓得。你看你这副吃相,上吊啊绝食啊,这都不是真本事。你有真本事,当一回女人生一回儿子,也叫我当婆婆的佩服一回!”

“你,你,你……”媳妇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你们抗家没一个好人。”

“我不姓杭,我姓林。我抬进抗家,十年没有开怀,我吃的苦头,你一生世也吃不光的。你这还没开始呢,抬进来还不到一年,你就跳蚤一样蹦上蹦下了,你跳给哪个看嗅,当我会可怜你?笑话!”

婆婆一顿劈头盖脸的冷嘲热讽,把一意任性的沈绿爱骂得愣住了出神,她吃惊得嘴巴半张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婆婆生性通情达理,上上下下都打发得周全,婆婆还识字断文,从不计较她的这副大脚。她从来没有想到,婆婆那么残忍,你看她手里拿着一注香,黑越越的房间里,便只有她那个瘦高个黑影子,两个肩膀撑起着,像一只停栖的黑鹰,手里那束散发奇怪香气的住香在闪闪烁烁地挤着诡眼。

沈绿爱看到了她的命运的眼,向她挤着嘲弄的光,黑暗中到处是那光的同类!那是她的命,在冰冷冷地注视着她,等待着她上吊。

她又看到了那只“吾与尔偕藏”的曼生壶,它静静地放在古董架上,象征着杭天醉的生活。砸碎它!沈绿爱一把抓起壶来,便高高举过了头。没有一个人阻挡她,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她。曼生壶在她手里颤抖着,等待着粉身碎骨的命运。沈绿爱也和它一起颤抖着,仿佛他们同病相怜,相儒以沫。

“不!”她竭尽力量大叫了一声,放下手来。她的声音又尖利又刺耳,整个忘忧楼的旮旮旯旯都听到了这个女人发出的拒绝声。这个声音很新鲜,有冲击力。五代单传的杭氏家族,还从来没有人,公开发出这样的抗议!

三天以后,病倒在床上的沈绿爱,终于起床了。这三天里她做了许多乱梦,但都没有记住,她起床时只看见了一件东西——她用冷水冲泡的那杯龙井茶,浮在层面上的茶叶终于舒展开来了,茶汤,已经呈现出黄绿的色泽。叶片,正在一片片地,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往下降落。

沈绿爱披头散发地靠在床头的梳妆台上,双手撑着下巴,呆呆地盯着这只玻璃杯。她把眼睛睁得那么大,目光那么专注,她看这个杯中世界的沉浮,几乎看得出了神。

婉罗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站在她旁边,不知如何招呼。

“我睡了几天?”沈绿爱问。

“有三天了吧。”婉罗不解地问,“小姐,你看什么?”

“茶真好看,”沈绿爱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茶会这样好看。”

婉罗想,小姐受刺激太深,脑子有毛病了,开口说话这么古怪。但沈绿爱却一掀薄装,起来,轻轻松松地说:“我要吃饭。”

婉罗吃惊地为她的主人去张罗吃饭,不明白主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临走时她顺手端起茶杯,沈绿爱却叫道:“别碰它!”

“你是说它?”婉罗端着那只茶杯,“我去给您换一杯热的。”

“你给我放下!”沈绿爱说,“我就要这冷的,我喜欢看它。”

吃过早饭,沈绿爱到她的婆婆那里请安,她笑吟吟地坚实地向她的婆婆走去。婆婆此刻,正在和茶清伯商量着茶庄的生意,见着了媳妇,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依旧光芒四射的神情,说:“怎么才躺几天就起来了?”

“病好了,自然要起来。”媳妇亲切地坐在婆婆身旁,“你和茶清伯上了年纪的人都在操心,我们下一辈的人怎好老是躺着?和你们在一起,多听听,也是长进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