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6页)

眼下,奥兰多沉浸在一种极度离群索居的生活中。在宫廷中失宠,遭受了巨大悲痛,这些都是原因;他丝毫没为自己辩解,也几乎不邀请任何别人来访(虽然他有很多朋友都会愿意前来),似乎闭门独守父亲留下的这座大宅正好符合他的性格。他选择孤独。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如何度日。他养了一大群仆人,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打扫空荡荡的房间,掸平从未有人睡过的床单。漆黑的深夜,当他们坐在一起吃喝玩乐时,会看到一束灯光沿着走廊,穿过宴会厅,走上楼梯,然后走进卧室,他们知道这是主人独自在宅子里游荡。没人敢跟着他,因为宅子里有形形色色的鬼魂出没,而且宅子很大,很容易迷路,或从某个看不见的楼梯上摔下去,或如果打开一扇门时,刚好有一阵风吹来,你身后的门就会永远关上。——这种事并不少见,因为常常能发现死人或动物的骸骨,死状狰狞挣扎,就是确凿的证据。之后灯光消失不见,管家格里姆斯迪奇太太对牧师杜普先生说,希望老爷没遇上什么倒霉事。杜普先生说,老爷肯定正跪在小教堂里他祖先的墓前。小教堂在南面半里之外的弹子球场。杜普先生说,奥兰多是因为罪孽而感到愧疚;格里姆斯迪奇太太相当激烈地驳斥道,我们大部分人都是如此;而斯图克莉夫人、菲尔德夫人和老保姆卡彭特都敞开嗓门,齐声夸赞她们的爵爷;而马夫和厨子们则一本正经地说,看着这样一位本应去追追狐狸打打鹿的贵族无精打采地在宅子里晃荡,真是感到揪心遗憾;小小年纪的女洗衣工以及帮人递递酒杯、端端糕点的女帮厨朱迪和费思,也对奥兰多的贵族风度大发议论;因为再也没有比他更和善的绅士了,他慷慨大方,会赏些小钱给她们,让她们可以买个丝带花结或头花什么的。甚至连那个黑人格瑞斯·罗宾逊——他们给她取这个名字,为了让她皈依基督——终于明白他们在讨论什么的时候,也赞同爵爷是位绅士,英俊、和蔼又可爱;为了表达自己的意思,她咧开嘴大笑,露出了全部牙齿。总之,所有仆人都对他交口称赞,并且咒骂那个毁了他的外国公主(但是,他们用更粗俗的字眼来称呼她)。

杜普先生设想他的爵爷去了墓地很安全,用不着去找,可能是因为胆小,也可能只是想留下来喝热麦芽酒,但无论如何,他大体上也许说对了。奥兰多手持蜡烛缓慢地走过长廊和宴会厅,细细地观看墙上的一幅幅画像,仿佛在寻找某个已然消逝了的人的踪迹;随后,他来到教堂里他家专用的包厢,一连几个小时坐在那里,看幡旗飘动,月光摇曳,身旁只有蝙蝠和骷髅天蛾为伴。眼下,奥兰多正在沉思死亡与腐朽,并从中获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之感。即使这样,他还觉得不够,一定要下到安放着十代先祖的棺材的地下墓室。这里很少人来,所以老鼠肆虐横行。在他往前走的时候,还好有一根大腿骨钩住了他的外衣,否则真有可能踩碎刚好滚到他脚下的某个老麦利斯爵士的头盖骨。这个阴森恐怖的墓地建在大宅地下很深的地方,仿佛奥兰多与征服者威廉[12]一起从法国来的第一个先祖,是希望借此说明:一切浮华都建于腐朽之上。无论我们曾经如何载歌载舞、欢乐逍遥,依附于骨骼之上的血肉都终将归于尘土;猩红色的天鹅绒变成了尘土;戒指(在这里,奥兰多只要弯腰用灯笼一照,就可以捡起一只宝石不知滚到了哪个角落里不见了的金戒指)上的红宝石不见了,昔日炯炯有神的眼睛现在也变得暗淡无光了。“这些王公贵族的一切都化为乌有了,”奥兰多说,有点夸大了他们的地位,但也可以谅解,“除了一根手指。”他拿起一只骷髅手,来回扭动上面的关节。“这是谁的手?”他接着问,“左手还是右手?”男人的还是女人的手?老人的还是年轻人的?曾经驾驭过战马还是曾经拿过针线?它采过玫瑰,或拿过兵器吗?它——这时,他想不出来了,可能是想象力枯竭了,但更可能是,一只手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使他无法穷尽,于是他习惯性地退缩了。他把那只骷髅手和其他骷髅骨放在一起,想起一个叫托马斯·布朗的作家,他是诺维奇的一位医生,他探讨这些主题的著作曾使奥兰多非常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