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11页)

事情开始在他十七岁的那年秋天。那是某周中间的一天。通常他们在星期六进城,带上食品——冷食,盛在专门买来携带食物的小篮子里——打算在城里过一天。这次麦克依琴进城找律师,希望办完事赶在正餐前回家。乔等在街头,将近十二点麦克依琴才出来。他一露面就看了看怀表;然后望望镇上法院塔楼上的时钟,再望望太阳,流露出一副恼怒不满的神色。他以同样的目光瞅了乔一眼,手里握着怀表,眼神冷峻,烦躁不安。他仿佛第一次审视打量这个他从小养大的孩子。然后,他转身说道:“快呀,现在来不及了。”

这个城镇是火车的大站。即使在一周中间的日子,街头也到处是男人。这地方带着男人世界匆匆过往的气氛,甚至在这城里住家的人,丈夫每隔多日或遇上节假日才在家——这些男人行踪靡定,活动场所远在外地,他们间隔的难得归家的情形好像剧院的赞助人难得光临剧场。

乔从未到过麦克依琴领他来的地方——背街的一家餐馆,狭窄而又暗黑,一条肮脏的门廊夹在两扇邋遢的窗户中间。起初,他还不知道这会是家餐馆。外面没挂招牌,听不见做菜的声音,也闻不到饭菜的香味。他只看见一张长长的木柜台前面摆了一排没靠背的独凳;靠柜台前方雪茄橱的后面站着一个个儿高大、头发金黄的女人,柜台另一端坐着一堆男人,并不在用餐。麦克依琴和乔走进烟雾缭绕的店堂,他们一齐转过头来,谁也没开腔,只是望着麦克依琴和乔,仿佛谈话一断都突然屏息静气了,甚至连烟雾也不再冒,现在听任余烟随处飘散。这些男人穿的不是工作服,大家都戴着帽子,一副面孔:既不年轻也不算老,不像农民也不像城里人。他们像是刚下火车的人,明天又会上路不见踪影,行踪无定。

麦克依琴和乔坐在柜台边的两只独凳上吃了起来。乔也吃得挺快,因为麦克依琴不停地直往嘴里塞。他坐在乔旁边,即使在吞咽时也似乎愤愤然挺胸直腰的。麦克依琴点的食品很简单,容易准备,下肚也快。乔明白他这样做绝不是吝啬小气。也许是节俭的考虑让他们挑选了这家餐馆,可是他点这种食品却是出于尽快离开的愿望。他一放下刀叉便说:“走。”说着已起身离开凳子。麦克依琴到雪茄橱边付钱给那位黄发女人。这女人带着一种无动于衷的闲散神情,傲岸不屑,漠然冷峻。她几乎没有瞟过他们一眼,无论是他们进店那阵子或是麦克依琴付钱的时候。她找钱时也不抬眼,动作麻利而又正确无误,几乎不等麦克依琴掏出钞票,硬币已溜到玻璃柜台上了。在她那副精心打扮的假发、假面孔后边,她显得颇为庄重,像镇守大门的一尊石雕母狮;摆出的那副尊容像是一块盾牌,在盾牌后面那些游手好闲、挤在一起的可疑男人才好歪戴帽子斜叼烟卷。麦克依琴点清了零钱便往外走,直走到街上。他再次盯着乔说:“我要你留心那个地方。世上有这样一些地方,大人可以去,小孩子,像你这样年纪的小青年,可不能去。那餐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也许你再也不应当跨它的门。但你应当见识见识这种地方,才会明白该回避什么样的去处。有我在场让你看看也好,好向你讲清道理,让你警惕。再说那儿用餐也挺便宜。”

“它有什么毛病?”乔问。

“那是这个城镇的问题,与你无关。你只消留意我说的话,除了我同你一道,不准你再去那儿。不会再去的。下次咱们要带上午餐,早也好晚也罢。”

这就是那天他坐在麦克依琴身边匆匆用餐时见到的情形:麦克依琴直着腰背,愤愤然闷不作声,他们俩单独坐在长柜台中部,柜台一端站着黄头发的女人,另一端拥挤着一堆男人;女招待面容拘谨,始终埋着头,一双大得过分的手摆盘放杯,她站在柜台的另一边,看上去只有一个大孩子那么高。然后,他和麦克依琴便离开了。他没想到还会再去。这并不是因为麦克依琴不准他去,他只是不相信这辈子还会逢着机会。他仿佛自言自语:“他们与我不是同一类的人。我看得见他们,但不明白他们在干啥,为什么要那样。我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但不明白他们在说啥,为什么那样谈话,在对谁谈。我隐约感到除了饮食用餐之外还在谈别的。但我闹不清,而且永远也不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