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3/25页)

“最初我也觉得痛苦,跟你一样厌恶这种环境。我记得小时候跟着大人去散步,只要走过肮脏的平民区域,心里就作恶,有时还有些不敢说出来的可笑的恐怖。我想:要是此刻发生地震,我就得死在这儿,永远留在这儿;而这是我最怕的。那时我万万想不到有一天会甘心情愿住在这等地方,说不定还要死在这里。我当然不能太挑剔,可是心里是永远厌恶的,只能竭力不去想它。上楼的时候,我把眼睛,耳朵,鼻子,所有的感官都封闭起来,跟外界隔绝。并且,你瞧,从那个屋顶望出去,有一株皂角树。我坐在这边屋角里,让自己什么都瞧不见,只瞧见那株树;傍晚风吹树动的景致,使我觉得自己远在巴黎之外了;这些齿形的树叶簌簌摇曳,有时比森林中的风涛声还更幽美动听呢。”

“是的,”克利斯朵夫说,“我知道你老是在出神;可是你不用你的幻想来创造一些别的生命,而仅仅用来对付生活的烦恼,不是浪费了吗?”

“大多数人的运命就是这样。你自己难道没有为了愤怒与斗争而浪费精力吗?”

“我的情形是不同的,我生来是为斗争的。瞧瞧我的胳膊跟手罢。眼人家搏斗是表示我健康。你哪,你可没有多大气力,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奥里维翩然瞧着自己细弱的手腕:“是的,我身子弱得很,一向是这样的。有什么办法?总得生活罗。”

“你靠什么过活的?”

“教书。”

“教什么?”

“什么都教。替人补习拉丁文,希腊文,历史。就给人家预备中学毕业考试。在市立学校我还担任一门道德课。”

“什么课?”

“道德课。”

“见鬼!你们学校里教道德吗?”

“当然,”奥里维笑着说。

“你有什么话可以在讲堂上说到十分钟以上呢?”

“每星期我有十二个钟点呢。”

“那末你是教他们做坏事了?”

“为什么?”

“因为要人家知道什么叫做善,是用不着多费口舌的。”

“那末是不说为妙了?”

“对啦,不说为妙。不知道善恶不一定就不能为善。善不是一种学问,而是一种行为。只有一般神经衰弱的人才把道德讨论个不休。可是道德的最重要的规则便是不能神经衰弱。那些迂腐的家伙!他们好比手脚残废的人想要教我怎么走路。”

“那不是对你说的。你已经知道了;可是不知道的人多着呢!”

“那末让他们象小娃娃一样手脚并用的去爬吧,让他们自己去学走吧。但手脚并用也罢,不并用也罢,第一要他们会走。”

他在屋子里大踏步踱着,不到四步把整个房间走完了。走到钢琴前面,他站住了,揭开琴盖,随便翻了翻乐谱,把键盘抚弄了一会,说道:“弹些曲子给我听听听。”

奥里维吓了一跳:“要我弹?多古怪的念头!”

“罗孙太太说你是很好的音乐家。来,来,弹罢。”

“在你面前弹吗?噢!那会教我羞死的。”

这个从心坎里发出来的天真的呼声,把克利斯朵夫听得笑了,奥里维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在一个法国人说来,难道这能算一个理由吗?”

奥里维始终推辞:“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弹呢?”

“等会告诉你。你先弹罢。”

“弹什么呢?”

“随你。”

奥里维叹了口气,在钢琴前面坐下了,很柔顺的服从了这个自动挑中他的专制的朋友。他迟疑了半日,方始弹一曲莫扎特的B小调柔板,他先是手指发抖,连捺键子的气力都没有;后来胆子大了一些,自以为不过是复述莫扎特的话,可不知不觉的把自己的心灵透露了。音乐最容易暴露一个人的心事,泄漏最隐秘的思想。在莫扎特那个伟大的曲子下面,克利斯朵夫发见了这个新朋友的真面目:他体会到凄凉高远的情调,羞怯而温柔的笑容,显出他是个神经质的,纯洁的,多情的,动不动会脸红的人。到了快终曲的时候,正当表现痛苦的爱情的乐句到了顶点而突然迸裂的时候,有种抑捺不住的贞洁的情绪使奥里维没法再往下弹;他手指哆嗦,没有声音,放下了手,说道:“我弹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