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诗人(第4/6页)

叶尔马科夫当年是戏迷追捧的对象,用戏剧行话说,他是beau ténor(3) 。当他开始以甜美的声音演绎《乔治亚之夜》中王子的演说时,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最热情的粉丝对那个老头的反应比对他的优美表演更感兴趣。只听他念到以下几句:

如果金属不朽,那么在某处

放着我遗失的闪亮纽扣

它在我第十七个生日那天遗失在花园之中。

请替我找到那颗纽扣,我的灵魂将得知

每个灵魂已得救,得到了珍藏。

这时老头沉着镇定之中第一次出现了闪失,他缓缓地打开一块大手帕,使劲地擤鼻涕——只听一声响,害得叶尔马科夫那化了浓妆、钻石般闪亮的眼睛像受惊小马驹一样斜瞪起来。

大手帕被放回外衣口袋里,又过了几秒钟,坐在第一排的人这才注意到老头眼镜下面流下泪来。他没有打算擦去泪水,尽管他的手往眼镜那儿伸了一两次,手指像爪子那样张开着。但眼泪又流了下来,好像他手这么一伸,就引得眼泪流下一般(这时朗诵也到了整个作品精要之所在)。朗诵结束后全场掌声雷动,但掌声激赏的肯定是老头听得老泪纵横,而非叶尔马科夫朗诵的作品。掌声渐渐稀落,老头站起来,大踏步走到台边上。

主席台没有拦住他的意思,原因有二。其一是主席被老头夺人眼球的表现激怒了,暂且退场,放话说不要管他。其二是这中间疑窦丛生,大会组织者中有些人开始不知所措。所以,当老头两肘往讲台上一支,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这就是名望。”他说道,声音沙哑,于是后排传来了喊声:“Gromche, gromche!”(“大声点,大声点!”)

“我在说这就是名望,”他重复道,犀利的目光翻过眼镜盯着观众,“多少无聊诗,都是荒唐言,一个人的名字受到纪念,好像他对人类有点用处似的!别这样,先生们,不要自欺欺人了。我们的帝国和我们国父沙皇的宝座依然耸立着,像被冰雪封冻的雷电那样坚不可破。半个世纪前,它误导一个年轻人写下反叛诗句,如今这个年轻人变成了遵纪守法的老人,受到正直民众的尊敬。一位老人,让我多说一句,一位需要你们保护的老人。我是环境的牺牲品:我流汗耕耘过的田地,我亲自喂养过的羔羊,我见过的金臂挥舞的小麦……”

就在此时,两个彪形大汉飞快地过来,毫不费力就把老头架走了。观众看见了老头被架出会场的一幕——他的外衣前襟往一边张开,胡子翘向另一边,一副手铐晃荡在他的手腕下,但眼神仍是那么威严、高傲。

第二天,当地的主要日报报道这一庆典时,对于破坏庆典的事件却只简单地用一句“令人遗憾之事”一笔带过。但声誉不好的《圣彼得纪事报》却与众不同。这是一家专搞骇人新闻的反动小报,由赫斯托夫兄弟编辑,维护中下层阶级和有幸成为半文盲的底层劳工的利益。它连连开火,刊登了一系列文章,坚持认为那件“令人遗憾之事”不是别的,正是真正的佩罗夫再次现身。

与此同时,老头被一位非常富有但性情古怪的商人格罗莫夫接走了。格罗莫夫供养了一大批食客,都是些流浪的僧侣、江湖医生,还有些与集体迫害有关。《圣彼得纪事报》刊登了这个冒名顶替的骗子的访谈录,他在访谈录中说了些有关“革命党奴仆”的事情。他们骗走了他的身份证,抢了他的钱。据他讲,这些钱都是他从《佩罗夫全集》的出版商那里合法取得的。一位投在格罗莫夫门下的学者酒后失言,指出(不幸被他言中)那老头的五官特性和那幅画像极为相似。

有一则记述甚是详细,却令人难以置信。说他演了一场自杀戏,那是为了在圣俄罗斯的怀抱中过上基督徒的生活。他什么事都干过:贩过毒,捕过鸟,在伏尔加河上做过艄公,还因要求在偏远省份得到一块地而被打伤。我曾看过一本破旧不堪的小册子,书名叫《康斯坦丁·佩罗夫的死亡与复活》,过去都是由颤抖的乞丐在大街上叫卖的,一起出售的还有《萨德侯爵历险记》和《亚马逊人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