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诗人(第3/6页)

此时主席团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即又一次没有理睬他的存在。我们再说一遍,主席团格外关心的,是不起争执。再有一点,摆在油画底座旁边的八仙花半遮住了那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主席团乍一眼看不到他。说来不巧,那老先生对着台下,大家看得清清楚楚。只见他坐在不该他坐的座椅上(那东西不停地发出吱扭吱扭声,暗示着这响声有持续下去的倾向),打开了眼镜盒,像鱼一般往眼镜片上呵呵气,心平气和,舒坦自在,一颗沧桑头颅,一身破旧黑衣,一双两边带松紧的靴子,这模样既像俄罗斯穷酸的教授,也像俄罗斯有钱的殡葬工。

大会主席走到讲台前,准备进行他的开场发言。会场里响起絮絮低语声,此起彼伏,大家自然奇怪,那老头到底是谁呀。老头稳稳地戴上眼镜,双手放在膝盖上,侧目看看台上挂着的画像,然后转过头来,盯着台下前排仔细观瞧。台下回望过来,忍不住望望他亮闪闪的脑门,又望望画像上留着鬈发的脑袋。主席发言冗长,期间问长问短的低语声越来越多,有些人想象力丰富,展开了这样的思绪:可能有一位几乎是属于传说时代的诗人,后人只通过教科书才了解其人其诗,本是一个错误时代的产物,一个落入无知渔民网里的活化石,一个瑞普·凡·温克尔(2) 式的人物,到年老昏聩之时亲身参加了纪念他早年辉煌的聚会。

“让佩罗夫这个名字,”主席结束发言时说道,“永远不要被俄国思想界忘记。丘特切夫说过,普希金将被我们的国家当作初恋永远记住。那么就佩罗夫而言,我们可以说他是俄罗斯自由的初次体验。在眼光肤浅之人看来,这种自由似乎仅仅反映在佩罗夫诗歌意象的无比繁杂上,这让艺术家着迷,民众却不以为然。可是我们呢,代表着比较清醒的一代,倾向于为我们自己破译其诗句中更深刻、更重要、更具人性、更有社会价值的意义,比如以下诗句:

当最后一场雪盖住了墓园围墙的阴影,

我家邻居那匹黑马的外衣

在敏捷的四月阳光下闪烁着敏捷的蓝光,

小水坑像一座座天堂,托在大地的黑色掌中,

这时我的心跳了出来,穿着破烂的外衣,

去看望穷人,看望盲人,看望愚笨的人,

弓身为了饱腹,辛勤劳苦,

所有这样的人,因忧愁或欲望呆滞了目光,

看不见雪中的洞,蓝色的马,神奇的水坑。”

他的话迎来一阵掌声,不过突然之间,掌声骤停,接着传来阵阵不和谐的笑声。原来主席发言余音未尽、正返回座位时,那个留着大胡子的陌生人站起身来,频频点头接受鼓掌,还伸出一只手笨拙地挥舞致意,脸上的表情既有合乎规矩的谢意,也有不耐烦的样子。斯拉夫斯基和另外两位工作人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架开,可是台下人群深处升起了喊叫声:“不要脸,不要脸!”“Astavte starika(把老人放开)!”

我在一种记述中发现这样的暗示:台下观众里有心怀叵测之人。但我认为,大众的同情心和报复心都是说来就来,这就足以说明台下是同情和报复轮番交替的。那老头又要应付架他的三个人,又要尽量保持行为举止不失体面,所以当那几个并不是真心要架他出去的人放手后,他重新坐上了刚才打斗时弄翻的钢琴凳,台下发出了满意的咕哝声。可是话说回来,这么一闹,大会的庄重气氛算是彻底被破坏了。观众中那些爱吵闹的年轻人开始尽情嬉闹。主席鼻孔抽得直哆嗦,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两个便衣特务从大厅里两处不同的据点警惕地互换眼色。

主席演讲之后,会计向大家报告收到捐款的账目。捐款来自各个机构和个人,为的是在郊区一个公园里建一座佩罗夫纪念碑。那老头不慌不忙地拿出一点纸头和一支又短又粗的铅笔,将纸头在膝盖上摊开,开始核对正在报告的数字。这时佩罗夫的姐姐的孙女出现了,在主席台上站了一会儿。大会组织者原来就对议程中的这一项颇感头疼,原因是这个要站到台上的人是个肥胖的年轻女人,凸眼睛,脸色苍白,眼下正在一家精神病院接受抑郁症治疗。她歪着嘴,穿着粉色病号服,对着观众亮了个相,然后被匆匆带了下去,交到她家里人委派的一个高大健壮的女人结实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