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摧毁的暴君(第4/11页)

有时候,透过半开着的门,我能听到他跟我弟弟说话,说得停停顿顿,很不正常。要么就坐在茶几旁,掰开椒盐卷饼,夜鹰般的眼睛避开煤油灯的亮光。他喝牛奶的方式很奇怪,看着令人不快:先用牛奶漱几下口,再咽下去。他咬椒盐卷饼时,小心地歪起嘴来。他的牙齿不好,一发炎疼得厉害,为了吸一点凉气镇痛,他就反复往嘴里吸气,嘴角发出嘶嘶声。我记得有一次我父亲用含有鸦片的棕色药水为他泡了一点药棉,没有针对性地笑笑,建议他看看牙医。他并不领情,生硬地答道:“整体强于局部,所以我会战胜我的牙齿。”但我现在不再能确定,这句僵硬的话是我亲耳听到的呢,还是他们随后学着那腔调讲给我听,为了体现他的“古怪”。只是我已经说过,他并不怪。一个人对自己那朦胧的启明星怀有动物般的信仰,这怎能被认为是独特、少见的呢?但是,信不信由你,他的平庸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正如别人因才华出众而令人印象深刻一样。

有时候他会突然快乐得发抖,难以控制,很不雅观,这时他那与生俱来的忧郁就会暂且消失。我听到他的笑声,像猫叫一样突然、刺耳。猫嘛,你习惯了它毛茸茸的安静,夜里一叫,那声音听上去既疯癫又邪恶。他被同伴拉着做游戏,一起扭打时,就这般尖叫。后来才知道,他的手臂瘦小软弱,但腿如钢铁般强壮。有一次一个特别顽皮的男孩在他的口袋里放了一只蟾蜍,他不敢用手指去碰,就开始脱沉重的外套。使劲时挣得脸色黑红,头发凌乱,破汗衫外面什么也没穿,只戴着一副假胸衬。他迷上了一个无情的驼背女孩,很多人看上了她的大辫子和蓝墨水般的眼睛,也就心甘情愿地原谅了她长得像象棋中的黑马那么黑。

我是从那个女孩那里得知他的恋爱偏好和追求模式的。这个女孩,说来不幸,如今已不在人世,和大多数知道他年轻时底细的人一样(好像死神是他的盟友,把了解他过去的危险见证人从他的道路上一一清除了)。他常给那个活泼的驼背写信,或是用教训的口气——引经据典(他从政治小册子上学来的),一种常见的教育类型,或是用隐晦枯燥的话语抱怨另外一个女人(我想受抱怨的这位也是身体有某种残疾的)。这个女人我一直不认识,有一阵子他和她住在城市里最凄凉的地方,睡在一张床上。今天我可以花大价钱调查并审问这个无名的人,可是她,毫无疑问,也是铁定死了的。他的信件有一个很奇怪的特点,就是冗长得令人生厌。他暗示神秘的敌人在策划阴谋诡计,和某个打油诗人展开详尽的辩论,他在一本日历里读过那人的诗作——唉,如有可能,应该修复那些珍贵的练习本,页页都是他密密麻麻的真迹!说来可惜,他写的那些东西我现在一句也记不起来(那时我就不感兴趣,尽管我的确听过,也笑过)。如今在我的记忆深处,能非常模糊地看见她发辫上的蝴蝶结,瘦瘦的锁骨,黝黑的手上戴着暗红色的手链,把他写的信揉成一团;我也听到了背弃他的女人发出的轻柔笑声。

梦想一个秩序被重建的世界和梦想按自己的心意来重建一个世界,这两者是有重大而深刻的区别的。然而他的朋友里面,包括我弟弟,好像没有一个人能把他们抽象的反叛和他追求权力的残酷欲望加以区别。我弟弟死后一个月,他就消失了,把他的活动转移到了北方诸省(我弟弟的小组衰落了,解散了。据我所知,小组里的其他成员中再没有人进入政坛)。很快就有消息传来,说那里的工作正在开展,只是在目标和方法两方面都和那个年轻团体初始之际所讲、所想、所希望的截然相反了。回想他当年的神态,我惊奇地发现,没有人注意到无论他走到哪里,他身后都拖着一个长长的、瘦削的叛逆影子。他坐下时,这个影子就在家具底下翻起边来。他要是端着一盏煤油灯,借着灯光下楼朝门走去,那个影子就奇怪地插入了楼梯扶手映在墙上的影子。抑或当年投在那里的影子预示着我们当前的黑暗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