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摧毁的暴君(第3/11页)

他是我弟弟格列戈里的一位同志,我弟弟在他短暂一生的最后几年里对极端的社会组织形式有着富于诗意的激情(那些极端的社会组织形式长期以来令我们现有的温顺体制担惊受怕)。他二十三岁那年,一个夏天的晚上在一条非常宽的河里洗澡,溺水而死,以致如今我回忆起我的弟弟,出现在我脑海里的第一幕便是一汪粼粼碧水,一座长满桤树的小岛(在我颤抖的模糊记忆中,他一直朝着这座小岛游去,却永远没有到达)。一朵长长的黑云正穿过另一朵非常松散的橙色云,这便是星期六上午一场雷雨留在星期天清澈碧空上的所有痕迹。天上将会闪过一颗星,然后再没有任何星星。不论何时,只要我全神贯注地研究绘画史,准备我的洞穴起源专题论文,就顾不上去盯着那帮诱惑我弟弟的年轻人。关于这一点,我现在回想起来,他们不是很固定的群体,不过是几个凑到一起的年轻人,各有各的情况,当时都是受了叛逆冒险的吸引,往来也并不密切。然而,眼前的事总是对回忆产生如此不良的影响,以致我现在很不情愿地将他挑出来,放在模糊的背景下,赋予他(他既不是格列戈里最亲密的伙伴,也不是最能嚷嚷的伙伴)一种阴沉冷静的意志力。这种意志力深知其阴沉的自我,最终把一个毫无天分的人铸造成一个战无不胜的恶魔。

我记得他在我家乡下寒舍阴暗的餐厅里等我弟弟,坐在他第一眼看到的椅子上,马上从黑夹克衣袋里掏出一份折皱了的报纸看了起来。他戴着烟灰色的玻璃眼镜,镜架半遮住他的脸。他装出一副厌烦欲哭的样子,好像想起什么不称心的事情。我记得他那鞋带胡乱系起来的靴子总是很脏,好像刚刚在没人管的草地间的马车道上走了数英里似的。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前额上留了又短又硬的一撮(当时还一点看不出如今他那恺撒般的秃顶)。一双发潮的大手,指甲被咬得很短,看他丑陋的指尖上紧紧套着的护甲套,真令人难受。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山羊的气味。他手头拮据,睡什么样的床铺不加挑选。

我弟弟到了(在我记忆中,格列戈里做事很拖拉,进来时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好像日子过得特别匆忙,但照样姗姗来迟——因此匆匆的生活最终弃他而去),他向我弟弟问好,毫无笑意,猛地站起身来,伸过手去,同时奇怪地一抖,是胳膊肘提前回抽了一下。看那样子好像对方若不及时抓住他的手,它便会像弹簧一般喀嚓一声弹回去,收进他可拆卸的袖口中。要是我家有谁进来,他充其量也就冷冷地点个头。与此相反的是,如果厨娘进来,他就会热情地跟她握手。厨娘会大感意外,没来得及擦干手掌就被紧紧握住了,她随后再擦手,好像要把握手场面重来一遍似的。他是在我母亲去世后不久才来我家的,那时我父亲对他的态度有点心不在焉。这和他对每个人和每件事的态度并无两样——对我们,对生活中的不幸,对格列戈里收留的那些脏狗,甚至对他的病人,都一样心不在焉。另一方面,我的两位上了岁数的姑妈对这种古怪态度公开表示担忧(如果说曾经有人恰是“古怪”的对立面,那个人就是他了)。同样地,这两位姑妈对格列戈里交的其他朋友也公开表示了担忧。

如今,二十五年后,我常有机会听到他的声音,他那野兽般的吼叫通过广播传来,声震四方。不过想当年,我记得他说话总是很柔和的,甚至有些沙哑,有点口齿不清。一句话说完后,还要来点喘气声,令人讨厌。只是这个毛病很有名,当年就有了,对,当年就有了。他站在我弟弟面前,低着头,垂着胳膊,我弟弟深情地呼喊着迎上去和他打招呼,还试着至少抓住他的胳膊肘或他的瘦肩膀。他的腿异常地短,也许是因为夹克衫太长了,一直垂到屁股中间。他这么故作伤心的姿势,到底是因为内向怯生呢,还是因为使尽全力要讲个悲伤的消息呢,实在无法判断。后来我觉得他这模样终归还是要说出坏消息的,比如在那个可怕的夏日夜晚,他从河边回来,抱着像是一堆衣服的东西,其实只是格列戈里的衬衣和帆布短裤。但如今,我认为他那模样所酝酿的消息不是别的,而是他自己恶魔般的未来在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