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雅尔塔的春天(第3/10页)

一阵欢闹突然爆发,分开了我们。原来是一场雪球大战在黑暗中打响。有人逃跑,跌倒,踩得雪嘎吱嘎吱响,大笑,喘气,爬上风吹而成的雪堆,使劲跑,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呻吟:深深的积雪对一只套靴实行了截肢手术。过了没多久,大家都四散回家,我不曾和尼娜交谈,不曾筹划过未来,也不曾想过接下来牵扯不断的十五年。这十五年从那一刻起就已经向着黑暗的地平线启程,一路上满载着我们零零碎碎没有集合起来的会面。我记得那一晚余下的时间里全是手势和姿势的迷宫,手势和姿势的阴影(大概是在客厅里做各种游戏,尼娜总是分在游戏的另一方),我在这些迷迷乱乱的影子里注视着她,她在雪地里和我那样亲热一番后竟然再不理我。令我惊讶的倒不是她不理我,而是她的态度来得那么天真自然。我当时还不知道,只要我一句话,她的漫不经心就会立刻转变为阳光四射般的美妙热情,转变为欢欢喜喜、百依百顺,好像女人的爱是含有盐分的泉水,喝了有益于健康,只要有人稍加注意,她就会心甘情愿地让他饮用。

“让我想想,我们上回是在哪儿见的面,”我开始说道(对着菲雅尔塔版本的尼娜),为的是让她颧骨突出、嘴唇暗红的小脸上生出一种我熟知的表情。果然不出所料,她又是摇头,又是皱眉,那意思倒不像是说她忘了,而是在感叹老说这样的笑话,太没意思了。说得更确切点,那表情就好像在说,命运在所有那些城市安排了我们各种各样的约会,却从未亲自出席;那些站台、楼梯、三面是墙的房间和昏暗的屋后小巷,只不过是很久以前别人的生活结束后存留下来的陈腐的布景,它们和我们自己漫无目的的命运的表演没什么联系,提起来实在倒人胃口。

我陪着她走进拱廊下的一家商店,珠子门帘外天色已暗,她指着几款里面垫着薄绵纸的红色女式钱包,仔细看标价牌,像是要了解博物馆里的展品名称。她说她想要的正是这种式样,不过得是淡黄褐色的。经过十分钟忙忙乱乱的翻腾,那位达尔马提亚(2) 老头竟奇迹般地找出来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东西,我至今都百思不得其解。尼娜正要从我手里抠出几张钱来,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什么也没买就穿过飘动的珠帘走了出来。

外面和先前一样,还是乳白色的沉闷天空,还有一股燃烧的气味,从那些灰白房屋毫无遮挡的窗户里飘出来,搅动了我对鞑靼人往事的回忆。一小群小飞虫正忙着在一株含羞草上方织补空气,含羞草无精打采地开着花,枝叶都拖到了地上。两个戴着阔边帽的工人正就着奶酪和大蒜吃午饭,他们背后靠着一块马戏广告牌,广告牌上画着一位红色的轻骑兵和一头老虎模样的橘色野兽。奇怪的是,画家竭力把这只野兽画得尽可能地凶猛,但他用力过猛,便从别的方面设法弥补,因为老虎的脸看上去分明像张人脸。

“Au fond,(3) 我刚才想买一把梳子。”尼娜说道,觉得后悔为时已晚。

她办事老是犹犹豫豫,想了再想,想到第三遍又回到头一次的想法上去,连上下火车时都要担心一会儿,这些我都多么熟悉啊。她总是要么刚刚到达,要么马上要离开,对此我一想起来就有受辱之感。约会本来是定好了的,就是游荡成瘾的混混也知道那是非去不可的,她却要把路线搞得复杂多变,叫你疯跑。假如要我在我们俗世评判人面前提供一个她平时的典型姿势,那我也许要把她放在库克旅行社(4) ,让她斜靠着一个柜台,左小腿交叉在右小腿上,左脚的脚指头轻敲地面,两只尖瘦的胳膊肘和装满硬币的手提袋放在柜台上。旅行社的工作人员则手握铅笔,和她一起谋划着给她订一个一劳永逸的永久卧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