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雅尔塔的春天(第2/10页)

不久,刚才那个英国人从后面赶上了我。我正要把他连同其他东西一并收入眼底时,碰巧注意到他的一只蓝色大眼睛突然斜瞄向一边,扯得深红色的眼角都变了形。看他匆匆舔湿嘴唇的样子,我猜是看过药店里那些干燥海绵的缘故吧。但紧接着,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尼娜。

在我们十五年的——唉,我找不到确切的术语来形容我们之间那种关系——之中,每一次见她,她似乎都不能一眼认出我来。这一次,她又是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呆立了片刻,然后朝我半转过身来,神情犹犹豫豫的,同情中混杂着好奇心。只有她的黄色围巾已经开始飘动,就像狗总是先于其主人认出你——接着她叫了一声,双手高举,十个指头全都跳起舞来。就在街道的正中间,她吻了我三下,都是有口无心的吻,就像老朋友见面,一激动先吻几下再说(每次分别时也是这样,她冲我急匆匆地画画十字)。然后她就走在我身边,紧紧依偎在我身上,调整步子,和我保持一致。只是她的棕色裙子太窄,凑合着开了个边缝,步子跨得不那么自如。

“对呀,费迪也在这里。”她回答道,接着马上客气地问候叶连娜。

“他肯定是和塞居尔在哪里闲逛,”她继续说她的丈夫,“我呢,要买些东西。吃过午饭我们就离开了。等一等,亲爱的维克多,你这是带我去哪儿?”

回到从前,回到从前,每次见她都是这样,重复多年积累下来的整个过程,从最开头直到最近一次新添的情节——就像俄国的童话故事,每到故事有了新的转折时,就要把已经讲过的部分再讲一遍。这一次我们见面是在温暖多雾的菲雅尔塔。即使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也不能多施手段来一番隆重庆祝,无法在命运提供的现有菜单上再添点新鲜花样。我口口声声说这是最后一次,因为我想象不出天堂里有哪一家代理公司会答应安排我与她在葬入坟墓后再见一面。

我初识尼娜的那一幕要放在多年前的俄国,从后台传来的左翼剧团吵吵闹闹的声响判断,应该在一九一七年前后。那是一场生日宴会,地点在我姨妈家的乡下庄园,离鲁加镇不远,时间正值隆冬之季(走近那地方的第一个标志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一片白色荒野中矗立着一座红色的谷仓)。我刚从皇村学校毕业,尼娜则已经订婚了。她与我同龄,也与那个世纪同龄,但看起来至少有二十岁,也许是她生得纤细匀称的缘故。到三十二岁,这身材反而让她看上去相当年轻。她的未婚夫是个青年近卫军,从前线回来休假。他长相英俊,身材结实,极有教养,为人冷淡,说话时每个词都要在最精确的常识天平上称量过,然后用丝绒般的男中音讲出来,这样的嗓音在对她说话时会变得格外悦耳。他太讲究礼数,对她太忠心,可能让她有点烦。如今他是个成功的工程师,不过在某个极其遥远的热带国家工作,稍微有点寂寞。

窗户上亮起了灯光,亮光拖长,落在了波浪一般起起伏伏的昏暗雪地上,使窗户间反映着前门上方的扇形光亮。大门两边的侧柱各有毛茸茸的白边。本来这侧柱可以作为我俩生命之书的绝妙藏书票,却让这白边破坏了藏书签完美的轮廓。我现在想不起来大家当时为何从喧哗的大厅游荡到宁静的黑暗中,那里只有银装素裹、块头比平时肿胀了一倍的冷杉树。是不是守夜人请我们去看天上阴沉的红光,因为那预示着会有大火烧起来?可能是这样的。要么我们是过去欣赏池塘边上的一座骑士冰雕,那是我姨妈家几个孩子的瑞士家庭教师雕刻的。这也很有可能。我的记忆直到返回灯火通明的庄园大宅途中才苏醒过来。当时我们排成一行,沿着两道雪堤之间的一条窄沟,踩着雪沉重地朝大宅走去,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响是寂静的冬夜对人类所作的唯一评论。我走在最后,前面三步开外,噌噌走着一个弯腰弓背的小身影,冷杉树沉重地伸出积着雪的爪子。我滑了一下,出门时有人强塞给我的那个按不亮的手电筒掉在地上。要把它捡回来可真是千难万难。我咬牙切齿地骂起来,立刻引起尼娜的注意,她回头摸着黑朝我走来,发出一声低沉而又热烈的笑,期待着找点乐子。我现在叫她尼娜,可当时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们,我和她,也压根没时间讲什么客套。“谁啊?”她饶有兴致地问——这时我已经吻上了她的脖子,那么柔滑,在大衣的狐皮长毛领子下热得滚烫。那领子老是妨碍我的吻,后来她就抓住我的肩膀,带着她特有的坦率个性,将她慷慨而温顺的双唇贴在我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