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环(第3/5页)

早上,他总是去树林里,腋下夹本医学书,双手插在白色俄式外套的一圈流苏下面。他学着左翼分子的风格把学生帽斜戴在头上,这样他棕色的头发卷就垂下来遮住不平整的前额。他的双眉总是紧锁,挽成一个死结。要是他嘴唇再薄一点的话,他还算得上英俊。一进入树林,因诺肯季叶就坐在一截粗壮的桦木树干上。这棵树不久前被雷电击倒,现在碰一下满树枝叶仍然晃动。他点起一支香烟,拿书堵住了蚂蚁匆忙爬过来的道路,陷入了忧伤的沉思之中。他是个孤僻、敏感、易于冲动的年轻人,对社会问题极其敏感。他厌恶戈杜诺夫乡村生活的整个环境,比如那些干粗活的人——“干粗活的人”,他重复了一下这个词,随即厌恶地皱了皱他那肉乎乎的鼻子。他把那位胖车夫也划分到这一类人当中。车夫满脸雀斑,穿着灯芯绒制服,打着橙棕色裹腿,浆挺的衣领紧紧裹着红褐色的脖子。每当他在车棚里支起那同样令人厌恶的红色皮革敞篷时,他的脖子就涨得发紫。还有那位花白络腮胡子的老仆人,他的工作就是割掉那些刚出生的猎狐狗的尾巴。还有那位经常昂首阔步地穿过村子的英语教师,他总是不戴帽子,穿着雨衣和白色裤子——村子里的男孩们都诙谐地将之称为穿着衬裤、不戴帽子的宗教游行。还有那些乡下女孩,她们的任务是在园丁的监督下,每天早晨给庄园里的道路清除杂草。那个园丁穿件粉红色衬衫,背有点驼,耳朵也聋了,每天傍晚收工时,他都会带着异样的热忱与悠久的虔诚把门廊旁的沙子打扫干净。因诺肯季叶仍旧将书夹在腋下——这样他就不能交叉双臂了。他平时喜欢抱起双臂来,斜靠在公园里的树上,闷闷不乐地思索各种各样的事情,比如那依然静寂的白色庄园闪亮的屋顶。

那年夏天他第一次看见他们是在五月底(旧历),从一个小山包上往下看到的。山脚下蜿蜒盘旋的路上过来一群人马:最前面的是塔尼娅,像个男孩似的骑在一匹神采奕奕的枣红马上;后面紧跟着的是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伯爵,其貌不扬的他骑着一匹矮小得出奇的鼠灰色的马;他们后面是一个穿着长裤的英国人;再后面是某个表亲;最后面的是塔尼娅的弟弟,一个十三岁左右的男孩。小男孩突然纵身策马,一路越过其他人,向前面斜坡上的村庄疾驰而去,双肘像赛马师一样来回运动。

之后他又偶然遇见过他们几次,终于——好吧,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吧。准备好了吗?那是六月中旬的一个大热天——

那是六月中旬的一个大热天,割草的人们正沿着通往庄园的道路两旁劳作,他们的衬衫时而搭在右肩上,时而搭在左肩上,很有节奏。“愿上帝帮助你们!”伊利亚·伊里奇按照过路人行礼的惯例向正在干活的人打招呼。他戴着他最好的那顶草帽,抱着一束淡紫色的沼泽兰。因诺肯季叶一言不发地跟在一边,嘴巴张得圆圆的(他一边嗑葵花籽,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他俩快到庄园了。网球场一头,有个侏儒聋园丁,穿着粉红色衣服,围着工作裙,正在往桶里浸泡一把刷子。他深深弯下腰去,一边向后倒退,一边在地上拖出一条粗粗的奶油色线。“愿上帝帮助你!”伊利亚·伊里奇走过去时说道。

庄园里的林荫大道上摆着一张桌子,俄罗斯的阳光在桌布上洒下斑驳的影子。女管家披着披肩,又直又硬的头发往后梳得整整齐齐。男仆端来巧克力,她正舀出来分放在深蓝色的杯子里。从近处看来,伯爵的容貌和年纪相称:淡黄色的胡子中有几绺已经发白,皱纹也从眼角到鬓角呈扇形散开。他一只脚搭在花园长凳上,引逗着一只猎狐狗跳跃。那只狗不仅跳得很高,够得着他手中湿漉漉的球,而且跳得非常巧妙:它会在空中扭动身子,以使自己蹿得更高。伯爵夫人伊丽莎白·戈杜诺夫身材高挑,面色红润,戴一顶硕大的波浪形帽子,和另一个女人从花园里走了出来。她正和那个女人聊得热火朝天,不时两手一摊,这是俄国人表达爱莫能助的手势。伊利亚·伊里奇手捧花束站住,鞠躬致敬。五颜六色的薄雾中(这是因诺肯季叶当时的感觉;他前一晚曾简短排练了如何摆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但到头来不管用,还是十分尴尬),好像有些年轻人忽隐忽现,还有孩子在奔跑;不知谁的黑色披肩,上面绣着艳丽的罂粟花;又是一条猎狐狗,而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双透过亮光和暗影看过来的目光,还有那虽然有点模糊但已然对他形成致命诱惑的脸庞——那就是正在庆祝生日的塔尼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