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环(第2/5页)

因诺肯季叶寄居在姨妈家,姨妈做裁缝,住在奥克塔的一间出租房里。他性情乖僻,不善交际,整日里只是埋头苦读。原本只期望得个过得去的分数就行,不料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十八岁时进了圣彼得堡大学学医,令所有人大感意外。他父亲崇拜慕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就是看他学业出众,现在更是顶礼膜拜了。因诺肯季叶在特维尔市(6) 做了一夏天的家庭教师。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一四年的五月,又回到了勒什诺。他不无沮丧地发现,此时的河对岸庄园里,已经恢复了生机。

他又想起了那条河,那陡峭的河岸,还有那古老的公共浴室。公共浴室是一座木头建筑,建在木桩上。一条阶梯小径往下通向那里,台阶上每隔一层就有一只蟾蜍。沿土路下去就是教堂后面的茂密桤树林,但土路从哪里开始,并不是人人都能找得到的。经常陪伴着因诺肯季叶在河边玩耍的是瓦西里。他是村里铁匠的儿子,一个不知道确切年龄的年轻人(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十五岁还是二十岁)。他体格强壮,长相丑陋,常穿一条不合身的裤子,上面还打着补丁。一双大脚不穿鞋子,颜色脏兮兮的像胡萝卜一般,性情与那时的因诺肯季叶一样阴沉。松木桩在水面上倒映出或弯或直的倒影,形成六角手风琴形状的图案。浴室里朽烂的房梁下传来响亮的流水声。一个圆形锡铁盒,装满泥土——装得不能再满了——以前是用来盛水果硬糖的,现在蚯蚓在里面无精打采地蠕动。瓦西里小心翼翼地不让钩子尖头穿透蚯蚓的躯体。他把蚯蚓丰满的那部分穿在钩子上,让其余部分自然垂着。接着用他神圣的唾沫给这家伙加了点味,然后把沉甸甸的钓鱼线从浴室外的木栏上垂下去。夜幕降临,有什么东西缓缓划过天空,宛如一把宽大的淡紫色羽扇,或像是飘在空中的山脉,侧峰突出。蝙蝠已经飞了出来,沉重却毫无声息,膜翼带来的速度令人心惊。鱼儿开始咬钩了,瓦西里懒得用鱼竿收线,便用食指和拇指捏住越来越紧的鱼线,轻轻拽了拽,试试松紧,然后猛地一拉——一条斜齿鳊,或是一条 鱼,就突然蹦上岸来。鱼嘴又小又圆,没有牙齿,他从里头取鱼钩,总是漫不经心,无所顾忌,啪的一声轻响,就弹出来了。然后他把那发了狂的家伙(鲜血从撕裂了的鱼鳃中汩汩流出)放进一个玻璃罐里——罐子里早有一条突着下唇游来游去的圆鳍雅罗鱼了。垂钓最宜在温暖多云之时,看不见的雨丝落在水面上,荡起无数相互交织又不断扩大的涟漪。有时某处会出现一个不同的涟漪,突然形成一个中心:跳出一条鱼来,随即又消失了,或是落下一片树叶,随即随波而去。在不冷不热的蒙蒙细雨下洗澡,多痛快啊——两种同质却不同形的元素交织起来,下面是深厚的河水,上面是来自天上的轻柔雨水。因诺肯季叶聪明,游了几下,便悠然自得地用毛巾久久地擦洗身子。那些农民的孩子却在水中不停地扑腾,直至筋疲力尽才出来,结果一个个浑身发抖,牙齿打颤,肮脏的鼻涕从鼻孔一直流到嘴唇上。他们单足站立,跳来跳去站不稳,拉起裤子就往湿漉漉的腿上套。

那年夏天,因诺肯季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郁闷。他很少和父亲说话,要说也是咕哝一下或“嗯”的一声。对伊利亚·伊里奇来说,面对儿子就是非常尴尬的事——他总结其中原因,主要是因诺肯季叶和自己当年这个年纪时一样,一心要躲在单纯而隐秘的世界里。每当想到这些,他心里又觉得害怕,又觉得可怜。比奇科夫校长的房间:斜斜照入的阳光里微尘飞舞,阳光照亮一张小桌子,那是校长亲手制作、亲手油漆的,还亲手在上面做了烫花图案。桌上天鹅绒的镜框里有一张他妻子的照片——那么年轻,穿一件漂亮的裙子,披一件细长的披肩,束一条紧身的腰带,长着一张迷人的椭圆形脸蛋(这个脸型正符合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女性美的观念)。照片旁边有一方水晶镇纸,内嵌珍珠母贝做的克里米亚风景图,还有一块小公鸡形状的擦笔布。墙上方,两扇窗子之间,有一幅列夫·托尔斯泰的肖像,上面用极小的字体印着他写的一篇故事全文。因诺肯季叶睡在隔壁小房间的皮革沙发上。在户外度过了漫长的一天,他睡得很香。不过有时候也会遇上色情梦境,兴奋之下醒了过来,有好几次紧张得不敢乱动,只能继续静静地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