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的领域(第4/4页)

一片混乱之中又平添了种种迷乱的幻象,此刻悄悄地、坚定地飞舞在我的眼前。昏暗的顶棚一字儿排开,直上云霄。一把硕大的扶手椅从沼泽里升了起来,好像底下有什么支撑。光滑的鸟飞过沼泽雾霾,栖息下来时,其中一只变成了一个床柱的木把手,另一只变成一柄酒壶。我聚集起我全部的意志力,凝神定睛,要驱散眼前这危险的乱象。芦苇上方,飞着真实的鸟,拖着火红的尾巴。空气中响着昆虫的嗡嗡声。格雷格森正在驱赶一只杂色的苍蝇,一边赶,一边不忘辨别它的种类。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就把它捕进了网里。他的动作经历了奇怪的变化,就好像有人暗中操纵着他。我见他同一时间就做出了各种不同姿势,好像自己把自己甩出去一般,人仿佛是玻璃做的,一动就光影绰绰,样子各各不一。接着他又凝聚起来了,稳稳地站着。只见他抓住库克的肩膀不停地摇。

“你得帮我抬他,”格雷格森一字一顿地说,“要不是你背信弃义,我们哪会落到这步田地。”

库克还是没有说话,但脸渐渐涨得通红。

“听着,库克,你会为此后悔的,”格雷格森说,“我现在最后说一遍——”

就在这时,一件酝酿已久的事情突然发生了。库克像头公牛一般一头撞向格雷格森的胸口。两人都倒了下来。格雷格森不失时机地拔出左轮手枪,但被库克击落。于是两人扭在一起,抱成一团滚起来,发出震耳的喘气声。我望着他们,无可奈何。库克的宽背紧绷起来,脊梁骨透过衬衣清晰可见。不过突然间,他的背看不见了,能看见的是一条小腿,也是他的,长满棕红色的毛,暴起一道道青筋。这时格雷格森正压在他的身上,只见格雷格森的头盔跌落了,一晃一晃地滚远,像半个硕大的纸板做的鸡蛋。两人的身体扭打成一座迷宫,不知从这迷宫的何处,库克的手指抖抖索索蠕动出来,紧攥着一把生了锈却异常锋利的刀。这把刀插进了格雷格森的背,好似插进泥里一样,但格雷格森只是哼了一声,两人抱成团又滚了几滚。接下来我再看见我朋友的背部时,刀柄和上半段刀刃还露在外面。他的双手紧锁着库克的粗脖子,只听见那脖子在挤压之下嘎嘎直响,库克的腿也在一蹬一蹬地抽搐。他们使尽全力进行了最后一搏,这时露在外面的刀刃只有四分之一了——不,只有五分之一了——也不是,现在连五分之一都没了,刀刃彻底没入背中。格雷格森一直压在库克身上,这时安静了下来,库克也一动不动了。

我看着,这情景我觉得(我现在烧得迷迷糊糊)像是一场毫无害处的游戏,一阵儿后,他们就会站起来,缓过气息后,就会和和气气地抬着我穿越沼泽,去往凉爽的青葱小山,到达一个流水潺潺的阴凉之地。可是,就在我这要命的疾病进入最后阶段之际——因为我知道再过几分钟我将死去——就在这最后的几分钟,所有的事情突然间变得一清二楚。我意识到发生在我身边的并不是我头脑发昏而幻想出来的游戏,不是披着面纱的迷幻症。当初迷迷糊糊时,反复出现的是令人不快的景象,好像我自己在一个遥远的欧洲城市(墙纸、扶手椅、盛柠檬的玻璃杯)。我意识到,那显眼的房间是虚幻的,因为死后一切都是虚幻的:生命装模作样地匆匆凑到一起,设备齐全的房屋原本不存在。我意识到,眼前的情况是现实,现实就在那片奇妙的、可怕的热带天空下,就在那些剑光闪闪的芦苇中,就在蒸腾在芦苇上方的水汽里,就在簇拥在平坦小岛周围的厚瓣花丛中;就在这个小岛上,就在我的身旁,躺着两具紧紧纠缠在一起的尸体。一旦明白了眼下的情况,我发现自己体内有了力量,便爬到他们身边,从我的领路人、我的朋友格雷格森身上拔出那把刀来。他死了,真的死了,他衣袋里的小瓶子也破了,碎了。库克也死了,他那炭黑色的舌头从嘴里吐了出来。我掰开格雷格森的手指,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他的唇半张着,沾满血。他的脸,好像已经僵硬了,看样子没有刮干净。眼皮之间露出蓝莹莹的眼白。我最后一次清醒而又清晰地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切——他们磨掉了皮的膝盖,四周盘旋着成群的绿头苍蝇,其中的母苍蝇已经准备在他们的膝盖上找地方产卵了。我伸出瘫软的手摸索着,从我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可是这时我全身瘫软无力,便坐下来,垂下脑袋。不过我还是战胜了这难捱的死亡之雾,抬眼往四面观瞧。蓝天,炎热,孤寂……我为永不还家的格雷格森深感惋惜——我甚至想起了他的妻子,他家的老厨师,他养的鹦鹉,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事情。接着我又想起了我们的发现之旅,想起了我们发现的珍贵物品,尚未描述过的稀有动植物,如今这些动植物永远不会由我们来命名了。我孤独一人。闪闪芦苇渐渐朦胧,火红的天空渐渐暗去。我的目光随着一只纤细的甲虫移动,它正在爬过一块石头,但我没有力气抓住它。我周围的一切都暗淡下去,只剩下光秃秃的死亡景象——几件实用的家具,四堵墙壁。我最后的动作是打开那本被我的汗水打湿了的书,因为我一定要写下一番记述。可是,唉,书从我手里滑落了。我在毯子上找了个遍,却再也不见它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