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的领域(第2/4页)

树木渐渐变得稀疏了。我胡思乱想,苦恼不堪。有些树干长得好怪,上面盘着粗壮的肉色巨蛇,引得我定睛观看。突然间,我觉得我看见了两树之间有一座半开的衣橱,如在两指之间一般,衣橱的镜子闪着昏暗的光。但随后凝神细看,却发现原来只是一株合欢灌木闪着微光,让人看花了眼(这种灌木是一种带卷须的植物,结着大浆果,这种浆果有点像圆鼓鼓的李子)。走了一会儿后,树木整个分开了,天空宛如一面坚固的蓝墙立在我们面前。我们站在一面陡坡的顶部,下方是一大片茫茫沼泽,微光闪闪,水汽蒸腾。再远处便是淡紫色的山峦剪影,影影绰绰,但轮廓分明。

“我向上帝发誓,我们必须返回去,”库克带着哭腔说,“我向上帝发誓,我们会死在这些沼泽中的——我家中还有七个女儿,一条狗呢。让我们回去吧——我知道怎么走……”

他紧握双手,汗水从长着红眉毛的胖脸上滚滚流下。“回家,回家,”他反反复复念叨着,“你们带来的麻烦够多了。让我们回家!”

格雷格森和我开始沿着一道石子斜坡往下走。刚开始下坡时,库克站在坡顶就是不下来,远远望去,一个小白影,背后便是一望无际的莽莽森林。但后来他突然抬起双手挥舞,发出一声尖叫,跟在我们后面摇摇晃晃往下走了。

斜坡渐渐变窄,最后形成一个小山尖,像个长长的鸡冠,伸进沼泽地中。沼泽地透过水汽蒸腾的薄雾隐约可见。正午时分的天空,摘去了树叶的面纱,沉闷地悬在我们头顶上,压得人睁不开眼睛——对,沉闷得令人睁不开眼睛,除此之外,不知该怎么形容这样的天空。我尽量不往上看,但就在我的视野边缘触及之处,只见天上飘浮着幽灵一般的灰白影子,总和我不差先后,像是用来装饰欧式屋顶的石膏材料,刻有卷曲线条和玫瑰花饰。可是我抬眼直视时,这些影子就消失了,热带的天空好像又明朗起来,万里无云。我们还在沿着那个小山尖走,不过它越来越窄,随时会让我们偏离方向。山尖周围长着金黄色的沼泽芦苇,像百万把出鞘的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处处闪现着长条形的水洼,水面上密集着黑压压的蚊蝇。一朵很大的沼泽花儿,大概是兰花,萎靡不振地向我伸出它毛茸茸的唇,唇上仿佛涂了蛋黄一般。格雷格森挥动他的捕蝶网——他沉下身子,屁股几乎陷进凹凸不平的沼泽泥浆里去了,原来是一只巨大的凤尾蝶,锦缎般的翅膀呼啦一扑,从他身边飞走了。只见它飞过芦苇,朝一个微微闪亮的地方飞去,那里有一棵垂柳,枝条隐隐如帘。我绝不会,我对自己说,我绝不会……我移开目光,继续跟在格雷格森身旁往前走,一会儿翻过一块岩石,一会儿蹚过咂嘴一般吱吱作响的泥潭。尽管天气像温室一般闷热,我却感到阵阵寒意。我预见到我将顷刻之间土崩瓦解,天上和金色芦苇中的曲线和花纹看得人神智迷乱,最终将彻底控制我的意识。有时候,格雷格森和库克好像变成透明的了,这时我就心想,我的目光穿透他们,看到了墙纸,一望无际的芦苇便是墙纸上一成不变的图案。我打起精神,使劲睁大眼睛,继续往前走。库克走到现在,已经是匍匐爬行了,一边叫唤,一边拉着格雷格森的腿不放。格雷格森则不停地将他甩开,再往前走。我看看格雷格森,看看他坚韧的面容,暗自庆幸:我眼看就要忘记格雷格森是谁了,也要忘记为什么跟他在一起了。

与此同时,我们越来越频繁地往泥潭里陷,一次比一次陷得深。欲壑难填的泥潭不停地吞吸我们,我们要扭动身体,才能逃脱。库克不停地摔倒、爬行,虫子咬遍了全身,大疱小疱全部都肿了起来,往外渗水。上帝啊,不知有多少次恐怖时刻,淡绿色的水蛇受到我们汗气的吸引,腾空而起来追我们,库克那个尖叫真是钻心啊!那水蛇身子一紧一松,便飞出两码远,再一紧一松,便又是两码。不过我更担心的是别的东西:时不时出现在我的左边(不知为什么总是在我的左边),藏在千篇一律的芦苇丛中,好像一把很大的扶手椅,其实是一个奇怪而又笨重的灰色两栖动物,格雷格森不愿意告诉我它的名字。它眼看就要从沼泽里一跃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