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第3/4页)

月光照着烟蓝色的夜空,薄云在天空飘荡,不过没有遮掩皎洁的寒月。朦朦寒霜中的树木在雪堆上投下沉沉暗影,雪堆这里那里闪着微光,时不时像金属一般闪烁。在装饰豪华、供暖充足的厢房里,伊万曾移来一棵两英尺高的冷杉,栽在一个陶土花盆里,摆在桌子上。斯列普佐夫从正屋过来时,伊万正在往十字形的树尖上绑蜡烛。斯列普佐夫冻得全身僵硬,腋下夹着一只木匣,两眼通红,一边脸颊上还留着书桌桌面上印下的斑斑灰尘。他一见桌上的圣诞树,茫然问道:“这是干什么?”

伊万接过木匣,老练地低声答道:“明天要过节。”

“不要它,拿走。”斯列普佐夫皱皱眉说道,心里却在想:今晚会是圣诞夜?我怎么就忘了呢?

伊万婉言劝道:“这树又绿又好看,就让它放一阵儿吧。”

“请拿走。”斯列普佐夫又说一遍,朝他带来的那个匣子俯下身去。他把儿子的东西都收集起来放进这个匣子中了——有可以折叠的捕蝶网,放梨形蛹茧的铁皮饼干盒,铺平蝶翅的木板,装在漆盒里的大头针,还有蓝色笔记本。笔记本的第一页已撕去了一半,剩下的半页上是一次法语听写的部分内容。后面便是每日的记载,捕到的蝴蝶的名称,还有其他事项:

“走过沼泽,远至博罗维奇村……”

“今天下雨。大雨。和爸爸下跳棋。后来读了冈察洛夫的《战舰游》,一本极其乏味的书。”

“今天热得出奇。傍晚骑自行车。一只蚊蝇撞进我眼里。故意骑到她家别墅附近,去了两次,却没见到她……”

斯列普佐夫抬起头,仿佛吞下了一大块灼热的东西。儿子这是在写谁呢?

“又像往常那样骑自行车,”他继续往下看,“我们几乎四目相对。我的宝贝,我的爱人……”

“真是不可思议,”斯列普佐夫低声说道,“我再也无从知晓了……”

他又低头往下看,如饥似渴地读孩子稚气的手忽高忽低、歪歪斜斜写下的文字。

“今天见了一只新品种的坎伯韦尔美人蝶。这意味着秋天到了。傍晚下雨。她可能已经走了,我们还未曾相识。别了,我的宝贝。我觉得特别悲伤……”

“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呀……”斯列普佐夫一手搓着前额,竭力回忆。

最后一页上是一幅钢笔画,画的是一只大象的后面——两条柱子一般的粗腿,两只耳朵垂下的尖角,还有一条小尾巴。

斯列普佐夫站起身,摇摇头,再一次控制住悲痛欲绝的哭声。

“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抽抽搭搭地哀叹道,接着又说了一遍,比刚才说得更缓慢,“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明天是圣诞节,”他突然想了起来,“我却要死了。当然了,就这么简单。就在今夜……”

他抽出手帕擦擦眼睛,擦擦胡子,擦擦脸颊。手帕上留下道道污痕。

“……死去。”斯列普佐夫轻轻说道,像说完好长一句话似的。

时钟嘀嘀嗒嗒。蓝莹莹的窗玻璃上结满了霜花。打开的笔记本亮亮堂堂地摊在桌子上,旁边放着捕蝶网,灯光透过捕蝶网的细纱布照在打开的铁皮饼干盒的一角上。斯列普佐夫双目紧闭,产生了一种转瞬即逝的感觉,感到尘世的生活摆在他眼前,无遮无盖,一览无余——因充满悲伤显得可怕,因毫无意义令人心灰意冷,到头来毫无结果,不可能出现奇迹……

就在此刻,只听见突如其来啪的一声响——一声细细的轻响,像是绷紧的皮筋突然断裂。斯列普佐夫睁开眼睛。原来是铁皮饼干盒里的那个蛹茧从蛹尖上破裂开来,一个皱皱巴巴的黑东西,有小老鼠那么大,正在沿着桌子上方的墙往上爬。它停下了,六只黑茸茸的爪紧紧贴在墙面上,身子开始很奇怪地颤动。它是从那个蝶蛹里破茧而出的,原因是一个悲痛欲绝的人把一个铁皮盒子带到了他的暖和房间,而暖气穿透了那个紧紧包着它的枯叶一般的丝茧壳。它等待这一时刻已经很久很久了,早已形成蓄势待发之势,一旦破茧而出,便缓缓地、神奇地成长起来。渐渐地,它尚带皱褶的薄翅和毛茸茸的翅边显露出来,扇状的翅脉也随着空气的充入越来越坚实。不知不觉间它变成了个有翅膀的东西,如同一张日益成熟的脸不知不觉间变得漂亮了一样。它的双翅——还很脆弱,还带着湿气——眼看着在长,在伸展,眼看着就长成了上帝为它们设定的尺寸。再看那墙面上爬着的已不再是一个生命的小不点,已不再是一只黑乎乎的老鼠,而是一只硕大的蛇头蛾,和那些在印度的暮色中像鸟一样绕着油灯飞来飞去的大蛾子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