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第2/4页)

一片静寂,只有在晴朗寒冷的日子里才会如此静寂。斯列普佐夫高高抬起脚,踏上林间小径,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个个青色的脚印深坑。树木银装素裹,白得令人惊奇。他穿过树林,来到花园尽头处,再往前就是小河。河面封冻,光溜溜一片银白,上面凿出了一个洞,洞附近有冰块闪闪发光。河对岸有几座小木屋,积雪的屋顶上冒着几缕笔直的粉红色炊烟。斯列普佐夫摘下羊皮帽,身子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远处有农人砍柴,一记记斧声沉沉传向天空。在林间银色的淡雾之外,高悬在森森树木上方的太阳迎来了教堂十字尖顶平静的光辉。

午饭后他乘坐一辆高背的老式雪橇去了墓地。黑马驹的肚腹在寒风中扇动,发出响亮的噼啪声。低垂的枝叶像雪白的羽毛掠过头顶,前方的车辙闪着银白色的清辉。到了墓地,他在墓前坐了一个钟头,把一只戴着羊毛手套的手沉甸甸地搁在铁制的墓栏上,只觉得墓栏隔着羊毛发烫。回家后感到一丝淡淡的失落,好像刚才在墓地反而比在家里离儿子更远。这是因为在家里,儿子夏天穿着凉鞋跑来跑去留下的无数脚印还保存在积雪底下。

黄昏时分,一阵强烈的悲痛袭来,他吩咐打开正屋门。门带着一声沉重的哭泣打开了,前厅横着一根铁杠,里面飘出来一股冷气,比较独特,不像冬天的严寒。斯列普佐夫从守夜人手里接过装有铁皮反射镜的油灯,独自走进屋去。镶木地板在他脚下发出吱吱的怪响。黄黄的灯光落满一个又一个房间,罩了白布套的家具显得如此陌生。天花板下本来是一盏叮当作响的枝形吊灯,现在套着一个不声不响的口袋。斯列普佐夫的巨大身影从整个墙面上漂浮而过,只见身影伸出一只胳膊,停在几个灰色的方框上方。方框上挂着布帘,罩着几幅油画。

他走进儿子夏天当书房的那间屋子,把油灯搁到窗台上,不小心碰破了指甲。虽然窗外是茫茫夜色,但他还是打开了可以折叠的百叶窗。油灯轻轻冒着烟,黄色灯苗映在蓝色的玻璃上,他长着胡须的脸也暂时显现出来。

他坐在没摆任何东西的书桌前,冷峻的目光从紧皱的眉头下抬起,打量眼前的陈设:淡白的墙纸,周围是淡蓝色的玫瑰花环;一个像办公室文件柜一样的窄柜,从顶到底全是可以滑动的抽屉;一张长沙发和两张扶手椅都蒙着布套。突然间他的头垂向桌面,全身不声不响地狂抖起来,先是将嘴唇紧贴在落满灰尘的冰冷桌面上,随后又将泪水浸湿的脸颊贴上去,两手紧紧抓着书桌靠里边的两个角。

他在书桌抽屉里发现了一个笔记本,几块铺平蝶翅的木板,一些黑色的大头针,一个英国的铁皮饼干盒,里面放着一只异域的大蛹茧,这东西当年价值三卢布。它摸起来像纸一般,似乎是一片卷起来的枯黄树叶制成的。儿子在病中一直惦记着它,后悔把它留在了乡下。不过他又安慰自己,心想包在茧里的蝶蛹也许是个死东西。抽屉里还发现一只扯破了的捕蝶网,是一个塔勒坦布织成的口袋,缝在一个可以折叠的环口上(口袋的薄纱还散发着夏日艳阳下的青草气味)。

后来他开始一个一个地拉开立柜的抽屉,边拉边哭,身子越弯越低。每个抽屉上都盖着一块玻璃,玻璃下整整齐齐摆放的蝴蝶标本在昏暗的油灯照耀下像丝绸一般闪闪发亮。就是在这里,在这间屋里,在那张书桌上,他的儿子曾处理他捕获的蝴蝶。先是铺平蝴蝶的翅膀,弄死蝴蝶后,小心地用大头针别在软木垫底的摆置板凹槽中,凹槽之间的距离可以用小木条调整。然后压平还没有僵硬的蝴蝶翅膀,用别上大头针的纸条固定住。这些蝶翅如今早已干了,也移到了柜子里——有好看的燕尾凤蝶,有色彩绚烂的黄蓝斑纹蝶,有各种各样的豹纹蝶,还有一些被制作成仰躺的姿势,以展示其珠母色的腹底。儿子经常念叨它们的拉丁学名,有时候念一个得意地低哼一下,有时候念一个不屑一顾地往旁边撇撇嘴。蛾子啊蛾子,第一次念它们的拉丁学名已是五个夏天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