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属偶然的事情(第3/5页)

“雨果,把订餐单给我,我去分发。”

“不,让马克斯去。马克斯分得快一些。过来,马克斯。”

红头发的服务生长着斑点的手里紧握着一本餐券,像只狐狸似的从餐桌之间溜出去,进了卧铺车的蓝色走道。走道窗外五根清晰的竖琴弦不顾一切地向上伸展。天空慢慢昏暗下来。在一节德国车厢的二等隔间里,一个一身黑衣、长得像太监的老太太,在压低声音的“噢啊”感叹中听完了一段遥远、沉闷的生活情形。

“那么您的丈夫呢——他当时留在了国内吗?”

年轻女人两眼圆睁,摇摇头说:“没有。他一直在国外,很长时间了。当时也是势所必然。革命刚开始,他南下敖德萨(2) 。他们盯上了他。当时说好我也到那里与他会合,可我没来得及逃出来。”

“真可怕,真可怕。那您就一直没他的音讯?”

“杳无音信。我记得我曾经断定他死了,就开始把结婚戒指戴在十字架项链上——还不是怕全让他们没收了。后来,在柏林,朋友们告诉我他还活着。有人瞧见过他。就在昨天,我在流亡人士办的报上登了一条寻人启事。”

她匆匆从她随身带的破旧小丝绸包里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方向报》。

“在这儿,您看看。”

乌赫托姆斯基公爵夫人戴上眼镜,念道:“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卢仁寻找丈夫阿列克谢·利沃维奇·卢仁。”

“卢仁?”她摘下眼镜问,“会不会是列夫·谢尔盖奇的儿子?他生前有两个儿子。我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了……”

叶连娜满脸高兴地笑起来。“哟,那该多好啊!这真是没有料到的事。难不成您认识他的父亲?”

“当然认识,当然认识,”公爵夫人得意而爽快地说起来,“廖沃什卡·卢仁,从前是个枪骑兵。我们两家的地界紧挨着,他常来我家做客。”

“他死了。”叶连娜插话道。

“对,对,听说是死了。愿他的灵魂安息吧。他来我家时总带着他的俄国狼狗。但他家两个男孩子我现在记不清了。我一九一七年起就一直待在国外。那个小一点的男孩好像是一头浅黄色的头发,有点口吃。”

叶连娜又笑了。

“不对,不对,那是他哥哥。”

“唉,亲爱的,你看,我把弟兄俩搞混了,”公爵夫人愉快地说,“我的记性不太好。刚才要不是你主动提起廖沃什卡,我就记不起他来。不过这会儿我全想起来了。当年他经常骑马过来喝下午茶……噢,我来告诉你……”公爵夫人身子往前靠靠,继续往下说,声音很清楚,稍微有点快。她不觉得感伤,因为她知道快乐的事情只能快快活活地说,不必因为快乐的事情已成过去而感伤。

“我来告诉你,”她继续往下说,“我们家有一套怪有意思的盘子——外面一圈金边,正中央一只画得活灵活现的蚊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真蚊子,要挥手赶开它呢。”

隔间的门打开了。一个红头发的服务生正在分发订餐单。叶连娜要了一张。坐在角上的男人也要了一张。这男人一直想引起她的注意,颇有一阵子了。

“我自己带了饭,”公爵夫人说,“小圆面包夹火腿。”

马克斯走遍了所有的车厢,又摇摇晃晃地回到餐车。路过他的俄国同事时,用胳膊肘轻轻捣了他一下。卢仁正站在车厢门前,腋下夹着一条餐巾。他两眼放光,焦急地看着马克斯走过去。这时他感觉到一阵透心凉,五内俱空,骨头散了架一般,全身有点发痒,好像接下来马上要打喷嚏,要一下子打得灵魂出窍。他对如何安排自己的死亡想了一百遍,每一个小小细节都仔细考虑了,仿佛排演一局象棋测验似的。他计划夜间在某一个车站下车,绕过这节停着不动的车厢,把脑袋放在盾牌模样的缓冲器尾端上。另外一节车厢一会儿就会来和这节车厢连接,连接时两个缓冲器咔嚓一碰,中间夹着的就是他放下来的脑袋。那时他的脑袋就会像肥皂泡那样爆开,变成彩色的碎片散在空中。他得在枕木上找一个稳当的立足点,然后脑袋一偏,紧紧贴在缓冲器冰冷的铁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