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Iridescent Wave虹色浪潮(第3/51页)

一片冰冷稀薄的无尽黑暗。

海。苍白如死尸皮肤的海,薄薄地与铅灰色天空拼接,乍看之下,仿佛凝固的聚酯塑料,没有丝毫起伏,没有浪花,没有鸟。只有死一般平静的天际线。

小米发现自己的半身便陷在这死海里,海水环在她腰间,不冷,也不热,像是一层隔绝了所有感官刺激的物质,下半身一片麻木。她想着转身,腿上肌肉还没有发力,脸便已掉转了一百八十度。那是岸,同样苍白无色,泛着粗糙的磨砂哑光,砂纸般没有深度,只是平顺地沿着海的边缘贴上半圈。

岸上有一个人影,单调不动,像是躺在海滩上,可小米却能看见他比例匀直的全身,如同从正上方俯瞰般没有形变,透视关系完全不对。

她正想着那是谁,一张面孔便迅速放大,扑向她眼前,几乎可以看清毛孔和眼睑下的细纹。陈开宗正出神地盯着天空,他的视线穿透小米的身体,聚焦在无限远的宇宙深处。小米身体中似乎有钥匙把发条狠命拧了一下,整个人都往里缩紧了,像是所有的力量都被压缩蜷曲在无比狭小的心房里,等待着某一刻无法控制地释放。

熟悉的紧张感掠过小米的神经,陈开宗又缩回遥远的尺寸。她回头,一幕曾无数次撕扯她神经的梦魇就在那里,在海与天的边缘,如风暴来临,闪烁着贝壳光泽与油膜虹彩,迅疾地吞噬着灰白的世界边缘,翻滚着向她袭来。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所有的感官只有一个本能的反应,逃!可无论她多么卖力地调动肌肉群,迈开双腿,与海岸之间的距离却丝毫没有缩短。

小米张开嘴,她想呼救,想让那个曾经救过自己的男人将视线挪开星空,降落到自己身上,陈开宗的影像晃动着,忽近忽远,像是风中之烛照出的皮影,虚幻而不真实。她口中传出的不是清晰可辨的人声,却变成带着金属质地的尖厉啸叫,伴随着她的恐慌变幻出颗粒状的震颤节奏。

她没有回头,却看见了背后的景象。闪烁着虹彩的波浪如同某种变异的嗜氧微生物,在海面上疯狂繁殖、蔓延,仿佛摩西出红海般放射出无数道繁复的光路,大海像一块黯淡的硅基板材被蚀刻成她所无法理解的模样,毫无意义的纹理和不知来自远古或是未来的符码,而所有线条、停顿和凹凸,无论是什么,最终的目的地竟是她的肉身。

小米狂呼着陈开宗的名字,电子啸叫在空气中以过快的速度衰减,无法动摇那个男人凝固的姿态,他的面孔如巨大的复活节岛石像高高耸立在天空中,随着小米情绪的波动,时而高清,时而分崩离析,她绝望地伸出双手,却发现自己的皮肤上折射出异样的虹光。

波浪在她身后升起,凝固成复杂的榫接拱门,带着分形图案的纹饰,组合成一件电子巴洛克风格的艺术品,而所有组件的凹陷及滑动轨迹分明在暗示小米,她那饱受折磨的脆弱肉体,便是完成这件绝世珍品不可或缺的关键元素。

她看到了一张脸,从那波浪光滑的金属镀膜表面,微微颤动的,流淌着彩虹般细腻色彩的脸,她自己的脸,但又有点不同,那表情并不属于她自己,不属于任何她所认识的人类,带着一种超乎想象的宁静,如同镜子照见了镜子本身,无法读取其中任何微妙的情绪含义,仿佛那张脸所代表的,只是存在本身。

小米恐惧到面部痉挛,那张脸闪烁微笑,逐渐幻化成某位西洋女郎的面孔。尽管似曾相识,但她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某款黑市数码蘑菇。

背后遥远的陈开宗最后一次闪现在小米视野中,随即消失。她张开双臂,像是接受了命运般,任由那生长成九头蛇状的浪潮将自己拥入,吞没,她听见自己骨头里发出的高频啸叫,所有的神经末梢共鸣、破碎、绽放出曼陀罗般无穷无尽的自旋图案,视网膜频闪,亿万种颜色熔断自我意识的最后防线,小米闻见一股熟悉的气味,母亲身上的乳香,她努力想记住它,就像她每次徒劳地想摆脱这个梦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