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3/4页)



“她信里怎样说?”母亲问道,她看见了他的表情。

“她很好,很忙,”他短短地答道。他把汇票和信封递给他母亲:“这个交给你罢。”

母亲接了过来。她皱了皱眉,一句话也不说。

“妈,以后衣服给洗衣大娘去洗罢。今天说定了啊,”他说。“你也不必太省俭了,横顺树生按月寄钱来。”

“不过这万把块钱也不经用啊,”母亲说。

“妈,你忘了她留下的那笔安家费,”他提醒她道。

“我们不是已经动用了一点吗?剩下的恐怕还不够缴小宣的学食费。上次是两万几。这学期说不定要五万多。”她看见他不答话,停了片刻又接下去说:“其实我倒想让他换个学校。我们穷家子弟何必读贵族学堂?进国立中学可以省许多钱。”

“这是他母亲的意思,我看还是让他读下去罢。他上次考了个备取,他母亲费了大力辗转托人讲情,他才能够进去,”他不以为然地说。他想:我不能够违背她的意思。

“那么你写信去提醒她,说学费还不够,要她早点想办法,”她说。

“好,”他应了一声。他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在信里写上那种话。

“我想还是叫小宣回家来住罢,他回来也多一个人跟你作伴,”母亲换了话题说。

他想了想,才说:“他既然来信说,假期内到学堂附近同学家去住,温习功课方便,就让他去罢,何必叫他回来?”

“我看你也实在太寂寞了,他回来,家里也多点热气,”母亲说。

“不过我怕他会染到我的病。他最好跟我隔开,他年纪太轻,容易传染到病,”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好罢,就依你,”母亲简短地说;她心里难过,脸上却装出平静的样子。她走开了。刚走到右面窗前,她又转回到他的身边。她慈爱地望着他:“你宽心点,不要太想你的病。你究竟还年轻,不要总苦你自己。”

他略略仰起头看母亲,然后点头说:“我知道,你放心。”

“这种生活,我过得了。我是个不中用的老太婆了。对你,实在太残酷,你不该过这种日子。”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抑制不住感情的奔腾,便说了以上的话。

“妈,不要紧,我想我们总可以拖下去,拖到抗战胜利的一天你就好了,”他反而用话去安慰母亲,他说“你”,不用“我们”,只因为他害怕,不,他相信,自己多半拖不到那一天。

“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看起来也很渺茫,”母亲感慨地说:“我今天碰到二楼一位先生,他说今年就会胜利。固然今年才开头,还有十二个月,不过我们拿什么来胜利,我实在不明白!”

“你老人家也想得太多了,现在横顺日本人打不过来,我们能够拖下去,大家就满意了,”他苦笑说。

“是啊,就是这样。前些时日本人要打到贵阳来了,大家慌张得不得了。现在日本人退了,又没有事了,那班有钱人还是有吃有穿,做官的,做大生意的还是照样神气。不说别人,就说她那位陈主任,陈经理罢……”母亲又说。

“他们也是在拖啊,”他苦笑地说。

“那么拖到胜利一定还是他们享福,”母亲不平地说。

“当然罗,这还用得着说,”他痛苦地答道。

母亲不再说话,她默默地望着他。他也常常掉过眼光看她。两个人都有一种把话说尽了似的感觉。屋子显得特别大(其实这是一个不怎么大的房间),特别冷(虽然有阳光射进来,阳光却是多么地微弱)。时间好象停滞了似的。两个人没精打采地坐着:他坐在藤椅上,背向著书桌,两只手插在袖筒里,头渐渐地变重,身子渐渐地往下沉;母亲一只手支着脸颊,肘拐压在方桌上,她觉得无聊地常常眨眼睛。一只大老鼠悠然自得地在他们的面前跑来跑去,他们也不想把牠赶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