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问

作者:保罗·琴凯德

译者:何锐

我想从一个没被问到的问题开始:为什么人们要写关于时间的故事?

实际上,所有的小说都围绕着两个基本的议题:认同和死亡。我们是谁?我们在这里做什么?难以逃避的死亡巨影下,我们要如何理解生命?等等等等。一切的一切,无论是凶杀小说还是爱情故事,你都可以看作是从边缘蚕食这些大问题。

能把这二者联系在一起的机制就是时间。是时间把我们带到了当下,也是时间驱赶着我们走向死亡。时间提供了所有小说发生的背景,所有小说都必须放在其中来进行解读。

科幻小说有个独特的激动人心之处:它提供多种机制把我们带到时间之外,提供其他小说作者无法获得的关于小说基本议题的视角。这些机制包括但不限于:把故事设置在未来(可能就在明后天,也可能是无法想象的千秋万世),不朽(会削弱死亡这个概念,但改写了我们和时间之间的关系),或然历史(质疑时间的固定性),以及当然啦,时间旅行。有了时间旅行,所有小说所面临的两个基本问题——我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下一步会发生什么?——都可以得到解答。

故而,时间是所有科幻小说的基础所在。现在,我先回答上面的最后一个问题:“时间”这个历史悠久的科幻叙事题材,它衰亡了吗?没有。因为如果时间这个主题衰亡,那么科幻小说必定也随之而亡。

写时间题材难吗?难,理所当然的难。这部分是因为有价值的小说并不是可以漫不经心一挥而就的东西。但主要是因为作者需要写出我们大多数人只是主观感觉的东西。我们在日历上划去一天的时候都会感知到时间的流逝,但说到底,周三和周二感觉也没多大不同;我到了65岁那天从此开始领取退休金,那天的感觉相比之前我只有64岁还领不了退休金的日子,也没多大不同。我们回想过去时会注意到时间:忽然惊觉我们的孩子已经长大,或是我们的伴侣已生华发。而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时间是种只会缓慢、模糊地造成影响的东西。可是在小说里,时间造成的变化必须立竿见影,清晰可见。

换句话说,写关于时间的故事,需要对细节的注意,以及对变化过程的认知。如果你把一个故事设定在500年后的未来,那你应该思考一下过去500年当中世界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然后进一步找出这样的变化在将来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如果你要把你的女主角送回到过去的年代,那你就有义务要知道她可能会吃到什么样的食物,可能会穿上什么样的衣服,那边应该有或者应该没有哪些建筑,甚至是从那时到现在语言发生了什么样的演变。一名当代的英国人如果被送到了莎士比亚时代的伦敦,他说的话别人很难听懂;一名当代的美国人若被送到了南北战争时期,他会发现,虔诚信教的态度和超验论哲学,导致人们对死亡之类的日常事件有着和今天迥然不同的态度。时间的变化绝不能仅仅是插进一张浓墨重彩的背景图,然后其他一切照旧。不同处处有,处处都不同。

华盛顿·欧文笔下的瑞普·凡·温克[1]昏睡了不过20年,他醒来时发现的就是一个彻底变化了的世界。值得指出的是,当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创造了一台能随意在时间中旅行的机器时,他对于机器本身未着一笔,我们甚至对于这台机器长什么样都没有任何清晰概念。而且除了一段关于把时间看作一个维度——这在那时还是个新鲜观念——的简短演说之外,它背后的自然哲学理念作者也只字未提。《时间机器》的故事写的并不是在时间中旅行,而是时间带来的变化。维多利亚时代的上层阶级,所谓那“1%”,堕落成了孩童般纤弱的伊洛人;维多利亚时代的底层阶级则堕落成了那些住在地下的野蛮莫洛克人;与此同时,凌驾于所有这些人间琐事之上的熵,把一切扫向了那个最终的荒芜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