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6页)

有一次我试着自己挑起话头,在宿舍里,熄灯之后。到中学之后,我们每间宿舍的人数减少到了六人,因此只剩下我们这个小群体。我们常常在入睡之前,躺在黑暗中,说一些最最亲密的话题。可能会说起一些做梦都想不到要在其他任何地方讲的事,哪怕在运动馆里也不行。于是有天晚上,我提起了汤米。我没有多说,只是概括讲了他的这些遭遇,说这其实很不公平。我讲完之后,黑暗中出现了一阵古怪的沉默,我意识到大家都在等着露丝的反应——通常任何有点为难的情况出现时,大家总是这样。我等待着,然后听到房间里露丝那个方向传来一声叹息,她说:

“你说的有道理,凯西。这样不好。可是如果他想要这种事停止,就得改变自己的态度。春季交换活动他什么都没带。下个月的活动他有准备东西么?我觉得肯定也没有。”

这里我应该稍微解释一下我们在黑尔舍姆的交换活动。每年四次——春、夏、秋、冬——我们都会举办一个大型展销会,卖过去的三个月中我们创作的东西。油画、素描、陶器以及随便当天喜欢什么素材,就拿来做的雕塑——可能是砸坏的铁盒,插进硬纸板的酒瓶把儿什么的。你每放一件东西进去,可以得到交换币——由导师判定你的某件杰作价值几何——然后到了交换日当天,你就拿着你的交换币,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规则是你只能买跟自己同年的学生作品,可是这样我们还是有很多选择,因为我们大多数人三个月内会很高产的。

现在回望从前,我能明白为什么交换活动对我们那么重要。首先,这是我们除了拍卖会之外——拍卖会是另外一桩事,后面我再讲——唯一能够建立个人收藏的机会。比如说你想装饰自己睡床周围的墙壁,或者想要件物品放在包里,不论走到哪个房间,都可以摆出来放在书桌上,那么你就可以在交换活动中找到这些东西。现在我也终于明白,这种交换活动是如何对我们所有人产生了微妙的影响。仔细想想看,你需要依赖彼此,来制造各种有可能成为属于你的宝贝——这注定会对我们相互之间的关系有一定影响。汤米的事就很典型。很多时候,你在黑尔舍姆的名声、得到的尊重和爱戴,都取决于你多么擅长“创作”。

几年前,我在多佛的康复中心照顾露丝的时候,我们俩常常会不由自主地一起回忆起这些事情来。

“就是这样的事,才让黑尔舍姆显得那么特别,”有一次她说,“我们受到鼓励,要珍惜彼此的作品。”

“的确,”我说,“可是有时候,我现在回想起交换活动的话,时常会觉得有些地方很奇怪。比如诗歌。我记得我们是允许交诗歌的,用来代替素描或者油画。奇怪的是我们都觉得这样很好,我们觉得这很合理。”

“为什么不呢?诗歌是很重要的。”

“可我们那都是些九岁小孩的玩意儿,可笑的几行小诗,拼写错误百出,写在练习册上。我们都愿意把宝贵的交换币拿出来,去交换一本写满这种东西的练习册,而不要别的真正好看的东西,可以贴在床边的。如果我们真的很喜欢一个人的诗作,我们干吗不直接去借来,花上随便哪个下午的工夫自己抄写一遍呢?可你记得当时的情形。到了交换活动的时候,我们就呆呆地站在那里,在苏西·K的诗和杰克做的那些长颈鹿之间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

“杰克的长颈鹿,”露丝说完不禁大笑,“做得好美。我有过一个的。”

我们这番对话发生在一个夏日傍晚的美好时分,坐在她康复室的小阳台上。那是她第一次捐献之后的几个月,当时最糟糕的阶段已经过去,我总是精心安排傍晚去看望她的时间,就是为了能跟她一起,在外面度过那半个小时,望着层层的屋顶之外,夕阳慢慢落下。你可以看到许多天线以及卫星接收器,有时候正前方很远的地方,还能看到闪亮的一条,那是大海。我会带去矿泉水和饼干,我们就坐在那里,想到什么聊什么。当时露丝住的那家中心是我最喜欢的之一,如果我最后要在那里完结,我一点都不会介意。康复室很小,但设计很好,很舒适。一切——墙壁和地板——都铺着亮晶晶的白瓷砖,中心把这里打扫得很干净,因此你刚进去的时候,几乎像是进了一间装满镜子的大厅。当然很多时候你并不能真的看到自己的倒影,但你几乎总是感觉能够看到。当你抬起胳膊,或是床上有人坐起的时候,你就能感到这样苍白的、影子似的动作反射在周围的瓷砖上。在那家康复中心里,露丝的房间还有些巨大的玻璃拉门,因此她躺在床上就很容易能够看到外面。哪怕她头倒在枕头上,仍然可以看到一大片天空,而且如果天气够暖,她就可以走出去到阳台上,尽情享受新鲜空气,想要多少有多少。我很喜欢去那里看她,喜欢我们之间那些漫无方向的闲聊,从夏天到初秋,一起坐在那个阳台上,说起黑尔舍姆,后来住过的农舍,以及各种浮上脑海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