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鲤(第3/5页)

鲤出生那天,接生的女人说,这个孩子可能是虚胖。她从没见过块头那么大身体却那么轻的婴孩。在场者只有老墨泰然处之,他说这孩子继承了家族最优秀的神秘能力,最后他又赢了,在他沉入黑暗海底的第二年,鲤已经可以偶尔地飘向天空,怡然自得地挂在树梢、依附在天花板上,就像一颗气球。

起初,北海的村民表示好奇,当他们一次次抬头看惯了天上的鲤,所有人便习以为常了。时间到了八十年代末,这个九岁的孩子不再独自享受飞翔的乐趣,她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研究如何同别人融洽相处上。那一年世界一如过往,只有信任和亲昵明显不再容易,仿佛这两种品质被装进了潘多拉的盒子,并且将被永久封存。人们走在街上,再也看不到路人脸上曾有的善意和笑容;人们在荒野赶路,就像行走在平行的两个空间,彼此视若无睹。而在此时,鲤却把享受克服引力的奇妙感觉分享给了身边的朋友,用之换来少有的信任和亲昵,就像用钱币在集市上置换生活用品,尽管那信任和亲昵有着明显的瑕疵——鲤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它们缺少最珍贵的那点儿单纯。

令人担忧的是,信任和亲昵一旦开始减少,趋势便一再恶化。日复一日,村民们淡忘了很多朋友和情感,能够剩下的都格外珍贵和必要。人们并不感觉奇怪和落寞,相反,他们唯一的顿悟就是过去不该那么滥用和浪费这些品质。除了这种变化,天空的变化也格外明显。以前孤独的鲤的影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陌生幼稚的面孔和她结伴出现,拉着她的手,在天空的一角,尖叫着飞来飞去。

历史总是不甘于被封藏在过去,五年过后,十四岁的鲤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祖父,她打听到许多他的事迹,伴随着对老墨了解的逐渐深入,鲤开始和村民一样对他充满敬畏,她发现自己未曾谋面的祖父竟是如此超于常人。老墨的灵魂就这么在孙女的脑海中得到了再生,她在村子上空飞来飞去,挨家挨户用传口信送鸡蛋这些鸡毛蒜皮的代价换来一段段祖父古老的往事,这些碎片从记忆的最深处被触摸、打捞并清洗如初,拼凑成一部宏大的生命乐章。关于老墨生命的结尾,也就是自己生命的开始,鲤只得到了一个闪烁其词的回答,因为凡是不知道的人都渴望知道,而知情的人又都渴望忘记。

鲤出生后的第二年夏天,鲤的祖父已经衰弱不堪,他变得沉默寡言,他想念北海温柔的波浪,就像想念数十年前自己难产而死的女人的脸庞和胸脯。她和自己第二个孩子的死让他不得释怀,他想起悲剧发生前的那一晚,自己对另一个姑娘辗转反侧的痛苦的渴望。于是次日,自己的女人同爱情一同死去,留下来的只有无边汹涌的怨恨和羞愧。自那以后,每次踩在北海的波浪上,他都能看到一双女人的手从水底伸出来,抓住自己的脚踝,冰冷地向下拖去。自那以后,他开始从天上掉下来,像流星一样。自那以后,他变得像中了枪的梅花鹿一样一头钻入灌木丛中,却又被那疯狂的枝杈捆绑缠绕,因而再难脱身。为了让自己重归平静,年轻的老墨大刀阔斧地冻结了北海空气中一切与之有关的记忆。他让自己沉醉于植物学,沉醉于夜以继日的画画,大脑超负荷的工作让那些灰暗的往事和情绪统统被挤压得模糊难辨,最后,以切割去自己一部分灵魂作为代价,老墨终于重获自由。但是时间让一切悄然变化,衰老让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一生。随之而来,鲤的出世让他从忘记中惊醒,他相信十一年前自己梦境的指示,男孩变成了女孩,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次意外也是一个指示,那就是要正视自己的过去而不是忘记。从此大片痛苦的记忆重回脑海,久违了的那部分灵魂像水母一样飘摇归来,又忽然像水蛭一样钻入他柔软的心肺,快速吸食他剩下不多的生命。一年下来,老墨变得衰弱不堪,生命的尽头眯眼就能看到,但生命的意义却未曾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