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幻觉(第4/22页)

然而,日本的死难者又魂归何方呢?这的确是一个谜。我想他们的阴魂还在某处荒郊野外游荡吧。

“鱼崎,你不是一个军事爱好者吧?”看着日本人又把摄像机转向远方的宙斯盾驱逐舰,韩国人半开玩笑地问道。

日本人脸一下红了,忙说:“不,不,我不是。我们不喜欢战争。日本人现在生活很好很稳定。我们热爱和平。”

韩国人笑道:“不对。我在东京街头见过许多军事刊物。”

“都是卡通书。”日本人似乎有些紧张。

果然,是无害的卡通啊。

我焦躁地想,韩国人为什么要这么问呢?我就不会这么问。

现在,我们正处于“二战”旧战场的上方。在水底泥层下,未能打捞上的尸体,年复一年散发出不能言说的气息,和鱼身上的奇怪味道一起,通过水流传向岸边。这种超时空陷阱般的事物的背后,隐藏着恩恩怨怨和生死无常,并以一种可疑的方式,暗示着未来。

“日本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卡通呢?”韩国人紧追不舍。

“也许,是日本人工作太紧张的缘故吧,下班后就得放松一下。我也爱看日本卡通,机器猫什么的,一看就把什么烦恼都忘掉了。”我有点出人意料地帮鱼崎打着圆场。

鱼崎把头转向我,获救一般松弛下来。

我捕捉到了日本人软弱的刹那,感到分外震撼。或许因为这个,我在鱼崎面前,内心增添了安全感。况且,他给人的感觉是诚实的。但一瞬间我又对这种情绪不自信起来。

包括鱼崎在内,所有的日本人,在珍珠港游历时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羞辱难堪的神态。半个世纪前,从珍珠港,他们开始了一场并非势均力敌的较量。这是一个民族失败的起点。可是如今,人人都如衣锦还乡。也许,只有法国人在纽约游览自由女神像时,才有这种施惠者的超然态度吧。

我对鱼崎的嫉妒和卑谦也便暗暗滋生。

但我只能默默转过头去,而不可有所表示。

从上往下看,亚利桑那号的舰体隐隐躺在水下,碧波荡漾,水至清而有鱼,五颜六色的水草,在影影绰绰地招摇。

有几座无用的炮塔伸出水面,锈迹斑斑,如水下宫殿暗藏的烟囱。

珍珠港宁静而灿烂。海面上游船神秘地往来。杀人巨艟都偃旗息鼓。天空湛蓝,白云流逝。

原本,这里没有中国人什么事。是日本人和韩国人带我走出樊笼。

“你这是第一次来到世界上。不要紧的,一切都会习惯的。”韩国人对我说。

“也许吧。”

听他这话,似乎中国原是在世界之外的哪。

在亚利桑那纪念碑待了一会儿,我们便乘游艇从来路返回了。在船上,一群身体臃肿的中国人,穿着像是单位定制的劣质西服,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一个人朝大海里吐出一口绿痰,用手背抹抹嘴角,刺耳地用京腔对同伴嚷嚷着什么。

我想起了我来这里的原因,一瞬间为与日韩二人的交往以及今天这场旅游而感到荒唐和惭愧。

好在,我夹在日本人和韩国人之间,说着英语,没有人知道我是一名中国人。

阳光近乎直角地垂射下来,像一树不安的烟雾。时间的流逝中透出懒洋洋的劲头。船舷的栏杆边,日本人和韩国人都浸没在柔嫩清亮的光线中,像两片随意而栖的高贵树叶。由于光线入眼总要跑一些距离,我与他们正相距着时间的障碍。

但我仍看不出要发生什么事情。

次日一大早,电话铃声就把我吵醒了。韩国人朴相柱问我今天有什么打算。我说没什么打算。

头脑中浮现出昨日的出游,竟如梦如幻。

“想去海滩看看吗?”韩国人游兴未已。

“有什么好看吗?”

“看看吧。来夏威夷,不去海滩哪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