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7页)

“因为我没有孩子嘛。”

这话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就脱口而出了,说过了才大吃一惊,很觉难为情地揉弄着膝头上的毛衣。

——都二十九了呀!

说这话的人的声音,仿佛是令人麻酥酥的男低音,在电话里听得十分清晰。我一时羞愧难当,脸上热辣辣地像着了火。

母亲什么也没说,又开始看书了。母亲近来戴上了纱布口罩,也许是这个缘故,最近很少说话了。那口罩是听了直治的规劝戴上的。直治十天前,带着一副青黄的面孔,从南方回来了。

没有任何预告,夏天的傍晚,他从后门走进院子。

“哇,好惨,这么一座没情趣的宅子,干脆贴上‘来来轩,出售烧卖’的广告好了。”

这是我第一眼看到直治时,直治给我的见面礼。

在这之前的两三天,母亲患舌病一直躺着。舌尖儿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可是动一动就疼得受不了。吃饭时只能喝点儿稀粥。我提议去看医生,她只是摇头。

“要被人取笑的。”

母亲苦笑着说。我给她涂了紫药水,一点儿也不见效,我真有些焦躁不安了。

这当儿,直治复员回家了。

直治坐在母亲的枕头边,“我回来了。”他说着鞠了个躬,随即又站起来,在小小的宅子里各处巡视了一圈儿。我跟在他的后头问道:

“怎么样?母亲有变化吗?”

“变了,变了,憔悴多了,不如早点儿死了好。在这世上,像妈妈这号人,是很难生活的。太可怜了,叫人不忍看下去。”

“我呢?”

“变庸俗了,看样子,像是有两三个男人了。有酒吗?今晚上要喝一气啊。”

我去村中唯一一家旅馆,对老板娘阿笑说,弟弟复员回家来了,请卖些酒给我。可阿笑说,酒刚刚不巧卖光了。回家后给直治一说,直治带着一副像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般的表情。

“嗨,真不会办事儿。”他向我打听了旅馆的地址,换上庭院里的木屐,一溜烟跑去了。一旦出去,等了半天都不回来。我做了直治爱吃的烤苹果和蒸鸡蛋等菜肴,把餐厅的电灯换上更亮堂的灯泡,一直等他归来。这时,阿笑在后门口闪了一下面孔。

“喂,喂,可以吗?他在喝烧酒呢。”

她那鲤鱼般的圆眼睁得更大了,像遇见什么大事似的压低了嗓门。

“你说烧酒,是那种甲醇吗?”

“不是,不是甲醇。”

“喝了不会生病吧?”

“是的,不过……”

“那就让他喝吧。”

阿笑像咽了口唾沫,点点头回去了。

我走到母亲身旁,对她说:

“在阿笑店里喝酒呢。”

母亲听罢,微微撇撇嘴笑了。

“是吗,也许鸦片戒掉了。你呀,快些吃饭吧。今天晚上,我们娘仨就睡在这间房子里,把直治的被褥铺在中间。”

我心里直想哭。

深夜,直治步子踏得山响回来了。我们一起睡在客厅里,三个人共支一顶蚊帐。

“讲讲南方的故事,给妈妈听听?”

我睡下说。

“没意思,没意思。我全忘了。到了日本乘上火车,看到车窗外的水田实在漂亮。就是这些。熄灯吧,我睡不着啊。”

我关上电灯。夏夜的月光像洪水涨满了蚊帐。

翌日早晨,直治趴在被窝里,一面吸烟一面眺望远方的海面。

“妈妈舌头疼吗?”

从他的口气里似乎感觉到,这时候他才想起母亲的病情。

母亲只是幽幽地笑着。

“这种病,肯定是心理原因。您夜间张着嘴睡觉吧?太不像话啦。戴上口罩吧,将利凡诺药水浸过的纱布裹在口罩里。”

我听罢“噗嗤”笑了。

“这是哪家的疗法呀?”

“这叫美学疗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