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第4/13页)

电话里没有声音了。我准备听她骂完“臭流氓”就去找个地方称称体重,那时天色也就差不多了,我好到办公室嗑瓜子去。但事情再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骂。

“那为什么?”她说,声音轻得像是自语。

“干吗一定要为什么呢?我只是想跟您谈谈。”

“那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呢?”

“不不。我只是随便拨了一个号码,我不知道这个号码通到哪儿。您千万别误会,我根本不知道您是谁,我向您保证我以后也不想调查您是谁,也不想知道您在哪儿。”

她颤抖着出了一口长气,从电话里听就像是动荡起一股风暴,然后她说:“您说吧。”

“什么?”

“您不是想跟我谈谈吗?您谈吧。”

“您别以为我是个坏人。”

“当然不会。”

“为什么呢?为什么是当然?”

“坏人不会像您这么信任一个陌生人的。”

多年来我第一回差点儿哭出来。我半天说不出话,而她就那么一直等着。

“您也别以为我是个无聊透顶的人。”

她说她也对我有个要求,她说请我不要以为她是那种惯于把别人想得很坏的人。她说:“行吗?那您说吧。”

“可我确实也没什么有意思的话要说。我本来没指望您会听到现在的。”

“随便说吧,说什么都行,不一定要有意思。”

我想了很久,觉得一切有意思的话都是最没意思的话,一切最没意思的话才是最有意思的话,所以我想了很久还是犹豫不决难以启口。我几次问她是否等得不耐烦了,她说没有。最后我想起了那个谜语。

“有一个早已失传了的谜语,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那是怎么一个谜语了。现在只知道它有三个特点。您有兴趣吗?”

“哪三个特点?”

“一是谜面一出谜底即现,二是如果你自己猜不到别人谁也无法告诉你,三是如果你猜到了你就肯定会认为你还没猜到。”

,您也知道这个谜语?”她说。

“怎么,您也知道?”我说。

“是,知道。”她说,“这真好。”

“您不是想安慰我吧?”我说。

“当然不是。我是说这谜语真绝透了。”

“据说是自古以来最根本的一个谜语。离你最近可你看不见的,是什么?是睫毛。”

“我懂真的我懂。您也知道这个谜语真是绝透了。”电话里又传来一阵阵小小的风暴。我半天不说话,多年来我就渴望听到这样的风暴。然后她在电话里急切地喊起来:“喂,喂!下回我怎么找您?”

我说:“别说‘您’好吗?说‘你’。”我说我们最好是只做电话中的朋友,这样我们可以说话更随便些,更自由更真实些。她说她懂而且何止是懂,这也正是她所希望的。

以后我就每星期给她打一次电话,都是在595630电话所在之地的人们休息的那一天。我从不问她姓什么叫什么、是干什么的、多大年龄了等等。她也是这样,也不问。我们连为什么不问都不问。我们只是在愿意随便谈谈的时候随便谈谈。第二次通电话的时候,她告诉我,男人到底是比女人敢干,她早就想干而一直不敢干的事让我先干了。我说:“你是怕人说你是臭流氓吧?”她听了笑声灿烂。第三次我们谈的是蔬菜和森林,蔬菜越来越贵,森林越来越少。第四次是谈床单和袜子,尤其谈了女人的长袜太容易跳丝,有一处跳丝就全完了。我说:“你挺臭美的。”她说:“废话你管着吗?”我说第一我根本不管,第二臭美在我嘴里不是贬义词。她便欣然承认她相当喜欢臭美:“但得是褒义词!”我说就如同我认为“臭流氓”是褒义词一样。第五次谈猫,二月正是闹猫的季节,于是谈到性。我没料到她会和我一样认为那是生活中最美的事情之一,同时她又和我一样是个性冷漠患者。“这很奇怪是吗?”“很奇怪。”第六次谈狗,我说可惜城市里不让养狗,我真想搬到农村去住,那样可以养狗。她说:“是吗?那我真搬到农村住去。”我说:“算了吧,我们都是伪君子。”第七次说到钱,钱是一种极好的东西,连拉屎撒尿放屁都得受它摆布。她笑得喘不过气来:“你夸张了,怎么会管得了最后一种?”我说:“你想要是你能住到高级饭店去你还敢随便放屁吗?”“干吗要随便?”“所以我说钱是好东西。”第八次我们自由自在地骂了半天人,骂得畅快淋漓。第九次谈到上帝和烩猪肠子,她说:“吓,那东西多脏啊!”我问她是指上帝还是指猪肠子?她说你知道那是装什么的吗?我说你是说上帝还是说猪肠子?她说:“算了算了,和你这人缠不清。”第十次谈到宇宙、飞碟、特异功能、四维时空、测不准原理和蚂蚁。第十一次我们一块儿唱了好多真正的民歌,真正的民歌都是极坦率极纯情又极露骨的情歌。第十二次是说气候、季节、山野河流、鹿的目光与释迦牟尼何其相似,以及她的一只非常好看的扣子挤汽车时挤丢了,而我昨天差点儿让煤气罐给炸死。第十三次说到了爱情,她说这是说不清的事。我说什么是说得清的事呢?她说就连这也说不清,我们不过是在胡说八道。我说有谁不是在胡说八道呢?她便又笑声灿烂。我说我冒了被骂为臭流氓的危险就是为了能胡说八道和能听到纯正的胡说八道。她听了许久无声然后哭声辉煌经久不息,使我振奋不已。她说她骨子里非常软弱。我说你别怕,我也一样。她说她外强中干其实自卑极了。我说我也一样,你别在意。她的哭声便转而娇媚。我说我何止于此,我还是个枯燥乏味的人。她说她也是。我说我还很庸俗简直无聊透顶。她让我别急,她说这下就好了她也是个俗不可耐的人。我说我无才无能一无可取之处。她让我别急,她说她也一样没有一点儿吸引人的地方。她不哭了,问我:“你是个好人吗你觉得?”我说我觉不出来,你呢?她说她就是因为不知道怎样才能觉出自己是不是个好人,所以才问我的,可惜我也不知道。我说要是这样说,我大概是个灵魂肮脏的人。她说为什么呢?我便给她举一些实例,讲我当着人是怎样说,背着人是怎样想,讲我所做过的一切事情,讲我所有的一切念头,讲我白天的行为,也讲我黑夜的梦境,直讲到口干舌燥气喘吁吁,直讲到我自己也很难不承认自己是个臭流氓时,我才害怕了不讲了。类似这样的害怕是最可怕的事,好在我知道她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在哪儿,即便在街上擦肩而过她也认不出我而我也认不出她,这样我才不害怕了。我说:“嘿,怎么样,我是个坏人吧?”她说她不知道。我说那你究竟知道什么呢?她说她只知道她多年来一直在找我这样的人。“找我干什么?”“找你,然后嫁给你。”于是我们约定在晚六点三十见面,在一条环形公路的五百九十五公里处,她穿一身白,我穿一身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