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第3/7页)

“为张山呗,张山给人绑走那天,黑黑不在窑里。要不它是能追去,可它回来那辰儿山洪下来了,隔断了路。一发山洪,黑黑就哭呢,它好后悔……”

“张山是被抓走的?为什么?”

男孩子一愣,再问,他什么也不说了。

忽然,黑黑猛醒了似的跑向西窑门前,来来回回地巡察它的领地,看看那紧锁的窑门、打湿的窗纸和那结起了蜘蛛网的门楣,才又放心了似的在前门趴下。它的叫声又变成“呼噜呼噜”的,大约是化悲痛为力量了。

张山是一个谜。

在山间锄地的时候,我千方百计、拐弯抹角地向乡亲们探问张山的事,然而所有的人都是守口如瓶,或者说一句:“你慢慢就晓得啦。”但从乡亲们的叹气、摇头和沉思中我感到,所有的人都同情张山,并且似乎都带着一种内疚,有几次我甚至觉得,乡亲们爱戴张山,当他们叼着烟袋“吧嗒吧嗒”地沉思之际,大概是在为张山而祈祷上苍呢。

/四/

我诚心诚意想和黑黑做个朋友了。孤苦的心会因同命相怜而靠拢,我这样想。

我把一块红薯放在地上,“啧啧”地招呼黑黑。

黑黑睬也不睬。我举着红薯凑近它。它又挣扎着站起来,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你也喜欢黑黑了?”男孩子又出现在窑顶上。

我解嘲般地笑笑说:“可它比我还不懂人情世故。”

男孩子没懂我的意思。他说:“黑黑可通人性,心忠着哩!可它怕你的皮鞋。”

“它能认得皮鞋?”

“当然,那些人也穿这!”

“谁?”

男孩子意识到说漏了嘴,又不言语了。

我换了一双球鞋,重又踢踢那块红薯,向黑黑表达友谊的愿望。

黑黑还是不理睬。

“你先躲起。”男孩子指点着我。

噢,是了,我得让黑黑相信,我的施舍毫不包藏祸心,而是彻底的好意。我若无其事地走进窑去,关了门,从门缝里观察黑黑。

黑黑真机灵,它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并仍“呼噜呼噜”地表示余怒未消,好像是在说:“少跟我来这套吧!”但它毕竟是饿得很,左顾右盼了一会儿,便匆忙解除了警备,不叫了,并急着去吞掉了那块红薯。它吞得那么匆忙、慌张,不时溜一眼我的窑门。唉,那可怜的眼神简直像人。我从门里又扔出一块红薯,黑黑迟疑了一下,但一经尝到甜头,理智便成了俘虏,它又吃了。

真妙!此后,黑黑再见了我,虽然不停地转动着耳朵——心有余悸,但却不叫了,而且是那样眼巴巴地望着我;再扔给它什么食物,它也就自认卑贱地吃了。但是,它绝不允许我接近它身后的窑门。

有一回,我故意用一块蘸了油腥的菜团把它引开,悄悄走近那窑门。黑黑发现了,吼叫着向我奔来。我们是朋友,这只能保证它不咬我,但它却执意用吼叫(近乎斥责般的吼叫)示意我离开。我忽然对那眼窑洞产生了神秘感,也许那是狗的神坛吧?也许里面有黑黑的偶像?

夏天的暴雨、冰雹、洪水铸成了大祸。没来得及收割的麦子被打烂在黄土里;正扬花吐穗的玉米、高粱歪倒在山坡上,裸露着紫红色的根须,预示着秋冬生活的艰难。家家户户都开始吃糠了,孩子们着小篮去山里寻野菜;人们把仅存的粮食更经心地贮存好,以备来年的春荒——春天可不能没吃的,那是要力气的时候。

谁还顾得上黑黑呢?虽然它是一只通人性的好狗。糠被人吃了,红薯皮、红薯须、泔水之类便只够供养猪的了。男孩子挨了家里的骂,空着手跑来安抚一下黑黑,也安慰一下自己。我呢?经常做梦又到了“全聚德”“东来顺”“丰泽园”,醒来便狼吞虎咽地大吃其酸糠饼和隔年的苦红薯。黑黑却还是固守在窑前,不去行乞,不去偷盗,在领地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悄悄地出去寻觅一回,把人类的大便再来消化吸收一遍。